期门郎_长安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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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门郎

  第七章期门郎

  绿阶得到的命令是要全体家奴自封门户,落锁安睡,没有传唤,一律不准出来。

  霍去病自己来到院中,手往栏杆上一按,一个鹞子翻身便上了房。沿着屋檐走上几步,站到了房梁之上。

  他已经好久没有看到长安的月色了,星光万点,夜色通透。长安已经宵禁,宁静地四下无声。

  “郑云海!”霍去病忽然大吼一声。

  “属下在!”带着铁血金戈的声音,锵然而起——今夜不眠的人并不止霍将军一个人。

  “陈焕!”他再吼一声。

  “属下在!”

  “郑云赫!”

  “属下在!”

  ……

  霍去病将自己麾下的将领一个个名字叫来,他们也一个个浑厚十足地回应。一时之间,靡丽纷芜的长安繁华渐渐退去,仿佛又重新置身在了豪迈苍凉的荒漠之上。

  ——他们,都是这个城池拴不住的鹰。

  ……

  一辆黑色马车在官道上行驶,青铜的车轮在石板路上磕碰出沉重的声音,旁边重甲护卫着足足数十骑兵。

  远远一队巡夜军士走到马车前,立刻就有前行护驾的期门官上前示意他们噤声。

  巡夜军士明白车里是什么人,拿着火把,无声跪下。

  听着车轮辚辚、马蹄得得,逐渐向深处行去。往东南方向一里半,就是大名鼎鼎的冠军侯府。

  “元宝啊。”刘彻随意披着一条黑狐裘,“你说说,去病在做什么?”

  元宝公公自然猜不出,皇上也不需要他猜。他笑一下,帮皇上滑到肩下的裘衣拢上一些。这早春三月的夜晚,冷得彻骨寒心。

  还没到冠军侯府,只见那墨黑的夜空红紫了半边,火光映然,冠军侯府巍巍角楼如剪影一般浓重。

  里面喧哗吵闹声隐约传来,要不是侯府深深,只怕近旁的人耳朵都要被震聋。

  一条细腿忽然出现郑云海的腿间,料定他不会下狠手似的两下里一绞。郑云海眼睁睁看着弟弟把球从他面前拨走:“云赫,你个狗东西!”

  郑云赫呵呵笑着盘走脚下的皮球,他惯于趋奉霍去病,又从自己哥哥脚下偷了球走。

  郑云赫年方十九,与霍去病是同年同月生人。矮了兄长一个头,身量只有兄长的三分之二。郑云海强射,郑云赫精骑,这个弟弟武艺不怎样,目力强骑术好,是斥侯部的侍中郎。

  这亲兄弟两个入伍以来,军阵列两方,蹴鞠分两队,与其说是兄弟,不如说是互与争锋的对手。只是,瞧着郑云赫这邪门歪道的,郑云海觉得弟弟要多不争气就有多不争气,怎么看都是个候补的汉奸。

  霍去病其实蹴鞠也不是总赢。

  他要玩的就是旗鼓相当,还特意拉一些实力稍弱的跟着自己。

  所以郑云海这一边个个都是精兵强将,且配合默契;而霍去病身边都是一些相对略为薄弱的军士。蹴鞠又不是男子单人花样滑冰表演?讲究的是群体配合,一个人太突出了反而影响团队的发挥。

  现在他这一队输了三个球,全靠着郑云赫投机取巧地抢球过来,大家正想方设法重新赢球呢。

  数十名霍府守兵都撤了兵戈,手持熊熊燃烧的火把,照亮了冠军侯府的空地周边。这些守兵不是骠骑营的精锐,身眼步法跟不太上,只能观看比赛。不过,他们个个兴致勃勃,这些孩子还年轻,勤学苦练以后也会有机会增长经验的。

  霍去病好不容易得了这个球,摆出浑身的功夫想要扳回一个球。

  陈焕、郑云海各带数名军士从两旁夹击。霍去病忖度一下,果断地向陈焕的方向狂卷而去,他双腿将球平平挑起,晃肩摆腰,虎虎风声向陈焕撞去。

  陈焕穿身一个燕子斜掠,双腿向霍去病的脚下绞来。霍去病看他招式险恶,将球踢到半空,见身边没有可传球的人,转身看到许地的位置还比较在近一些。

  许地看到将军把球踢传给他……许地叹一声,一把老骨头了~~蹴鞠需要两队各十二人,霍将军缺乏经验丰富的人,便把他也充了进去。

  许地张开嵌在皱纹里的眼睛,借着火光盯着将军传来的方向。

  霍去病落下的时候,用后背防住疾驰而来的郑云海,一只手在陈焕背上一按,陈焕跌在地上。他一个人挡去两员大将,就剩下许地和几个其他军士单扛。

  只看许地结实地腰背一挺,左腿一翻,那沉重的皮球就随着腿势转上空中,不等旁人扑上来,他又飞起右脚,一个弧线球相当漂亮地踢入了球门。

  “轰——”全场爆发出热烈的呼喊声。

  霍去病从郑云海、陈焕身上爬起来,笑眯眯看着许地。许地抖抖老肩膀:老汉今年四十二……又得意地仰起头:咱也是卫帅帐下头一拨的期门郎,咱不丢人!

  郑云赫高兴得举起双手,冲到霍去病身边,霍去病抬起手跟他狠狠互击一掌。

  郑云海虽然貌似输球在生气,看着矮小的弟弟如今手段灵活,身法迅速,细长的眼睛里也有掩不住的快活之色。

  蹴鞠看似娱乐,其实便是练兵。

  郑云海的勇猛无双、许地的老成熟练、陈焕的章法有致、郑云赫的灵活机动,在霍去病的眼里都是为将之不同风格。

  他们都是一把把磨得闪闪发光的利刃,需要有合适的地方去展现大汉朝最锐利的锋芒。而将他们安放入鞘的人,就是这个比他们任何人都年轻的少年。

  几轮结束,霍去病让这一拨人休息一下,其他那些没有上场的霍府守军看到如此精彩激烈的蹴鞠对抗,早已耐不住性子。霍去病大笑着为他们分作两队,与弟兄们坐在空地旁边的草亭内看他们的比赛。

  “禀报霍将军,皇上驾到。”角楼上的军士忙着看蹴鞠,很晚才看到门口的马队。稍一辨认大惊失色。

  “来,迎接皇上!”霍去病听说皇上到了,心中大喜。

  冠军侯府铁木大门吱吱嘎嘎打开,门中火光一片,灼灼如同烧红了半边天。一片肃静中数十手持火把的年轻军士鱼贯而出,排出两条队伍罗列在门前。

  刘彻从车帘中往外看,只见一个戎衣少年从大门里一路走出来,到他马车前翻身跪下:“臣去病恭迎皇上!”

  夸张啊,睡觉还穿着战袍?刘彻审视着自己的学生。

  霍去病嘴巴一咧:谁睡觉了?皇上今天的大事不定夺出来,臣等哪能睡踏实?

  火光猎猎中,刘彻按着辕驾扶着元宝走下马车。霍去病看到皇上身穿黑色玄龙衣,着朱色下裳,衣边有飞凤流云的纹饰。他圆满了:皇上的朝服也没有换掉呢。

  皇上看他乐成那样,微笑:“去病,朕今日来,只谈风月不谈政事。”

  霍去病小脸绿了一下,他这里是全长安唯一没有蓄养家伎的宅子,女人都没有几只,帅哥倒有一窝,皇上可挑了个好地方来吟风弄月。

  他想了一下:“臣请皇上喝酒。”

  有了酒,话就好说了。

  皇上大驾光临,霍府的家奴们也都赶紧起来了。这霍府上下都是绿阶全天候全副武装训练出来的,别说接一个微服私访的驾,就算是霍去病心血来潮让他们把冠军侯府连根搬了,他们也只需要三四个时辰。

  绿阶带着明月皓珠伺候在霍府的正堂中。明月皓珠这两个丫头,本来是她教好了准备给红阙打下手,顺便接替她们姐妹的,所以也都是见过世面的熟练工。

  冠军侯府的正堂名叫燕棣大堂,是整个冠军侯府最宽敞的屋子。取自“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和“威仪棣棣”这两句诗,是皇上亲自题的词,希望自己臣子尊卑有序,又能彼此尽欢的意思。

  汉承秦制,因得水德,用具服色皆尚黑色。

  霍去病为臣子,不敢全部用黑色装饰屋子。进门是两排采自南方的黑木廊柱,色泽绛紫。两排虎案也都是非常深沉的色彩,髹重漆,勾浓边,案桌边缘以朱红色描绘出双虎争璧的图案,造型张扬。

  正中一面黑地朱色的大屏风,以朱雀为图案,周围装饰着狩猎、宴饮、百戏之图,嵌以精致的银丝、珠贝、玉石等装饰。另有十七盏莲花青铜树形大灯、鸟兽博山卧地薰炉、青铜刻丝衔芝仙鹤、茱萸纹嵌金丝氆毯等等精美的摆设……

  整个大堂古朴刚健,气韵沉着,看似低调,自有一股华贵厚重的尚武气度扑面而来。

  正座自然是威严八方的皇上刘彻,左侧座是冠军侯霍去病,郑云海、高不识、许地、郑云赫……按照各自的军阶,也被恩准赐座。

  霍去病让绿阶将窖中藏的美酒一一拿出来。

  刘彻瞄一眼黑油虎案上硕大的髹漆描金大碗,再扫一眼堂上这十几个如狼似虎的年轻人。他们没有寻常臣子的谦卑,军人自有军人的气质,都目光直率地盯着自己的皇上。

  刘彻微微一笑:“朕今日是来品酒的,去病你可不要小气啊。”

  朕可不跟你们这些毛头小伙子比酒量。朕是雅人,雅人喝雅酒。

  霍去病只能让家奴撤去髹漆大酒碗,换来青铜小羊爵,让绿阶先给皇上斟上一爵。

  第一杯由苦涩入喉,涩中转辛辣,辛中有清香,最后收口略有一丝甜。刘彻道:“这是伐地。”

  他自己也有多年没有喝这个酒了。皇上给卫家赏下这“伐地”酒的时候,卫青还是初出茅庐的小伙子,西出雁门关直捣龙城。当时的大汉朝宝光未成,精光内敛,然而必将一鹤冲天,终成大器。

  霍去病示意,让绿阶为皇上斟上第二爵。

  这一爵色泽微红,醇厚浓郁,隐隐有酱香之色。刘彻看了酒色就知道了:“纯缇齐。”这酒至少有了六年的沉淀,刘彻喝一口,入口绵滑香气馥郁。

  他笑:“这是朕赏给你的酒。”

  元朔五年春,霍去病的舅父卫青率骑兵3万出高阙横扫陇西,夜袭匈奴右贤王,因此官拜大将军,即全国兵马总司令,号令天下兵马。

  当晚,皇上大宴全臣,任侍中的霍去病因舞剑娱兴也赏到了十坛齐地临淄进贡的“缇齐”酒。

  缇齐酒滋味厚醇,如重刀在鞘,锋芒未现而杀气已深。这是大汉朝卫大将军的成熟绽放,也是十六岁少年内心憧憬向往的人生巅峰。

  一股清澈如冰的酒水注入第三个青铜爵,幽香自爵底散开。刘彻闻了一下:“这个……”他微微闭上眼睛,这是他最近非常熟悉的气味,“这杯叫做百梨春。”

  元朔六年,大将军卫青率六将军从定襄出击匈奴。霍去病在此战初现峥嵘,皇上以一千六百户将他封侯,同时随赐中山王刘昆侈特酿的“百梨春”三百坛。

  百梨春清透凛冽,如长剑出闸,光芒迸射毫无收敛。这是少年将才横空出世的锋芒,剑气如虹。

  ……

  一段往事酒一杯,夕阳西下不再回。霍去病无声坐在皇上身边,只有酒水风月,没有政事军务。皇上笑眯眯看着身边一张张俊朗年轻的面孔,好几张脸都在他的建章宫期门军里“鬼混”过。

  纵然坐在一群同样彪悍挺拔的年轻人中间,霍去病的风采依然是卓然出众的。

  他的鼻梁笔直,似有山之棱角;他的睫毛很长,眸中的精光摄人心魂;他的下巴挺拔,显得气度非常轩昂。

  看着眼前富有朝气的他们,皇上心中感慨万千。想当初,卫青协助他以陇西北地的待诏良家子为基础,再加上了一些建章宫侍中、常侍、武骑,建立了这一支真正属于自己的骑兵力量。十几年过去了,年轻一辈都已经渐渐成长,这些年轻肩膀是否能帮他担起这大汉朝的天空?

  霍去病端上来的酒都是刘彻赏赐的御酒,其实挺合皇上的心意。霍去病嚣张跋扈也好,敢于御前顶撞也好,归根到底他的一身一发都是他皇上恩赐,刘彻也常以此自得。

  五六杯尝过,刘彻喝得有点酒意了,于是想为难一下霍去病,逗小辈们玩玩儿。

  刘彻推开绿阶递上的一盏酒:“尽是些宫里的酒,朕喝烦了。”

  霍去病点头,示意绿阶再去取。绿阶这点默契当然有,低头再次向酒窖走去。

  刘彻本来估摸着霍去病拿不出什么非御赐的好酒,看他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很感兴趣地以手撑头,等着欣赏霍去病的独家酒水。

  他知道霍去病不是那种有闲心去鼓捣吃食玩物的人,如果不是刘彻常常赏他,酒窖里估计都是空的。伤脑筋啊,一个臣子要皇上这样费心,又要教骑射、又要赏衣物、还要赏吃的……

  刘彻念头还没转定,绿阶那边已经把酒端了上来。

  霍去病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皇上,这宫里是没有的。”

  酒刚摆在桌上,那浓郁的糯米香味便从青铜爵中散发出来,刘彻喝了一口,酒体略有混浊,显然酿造工艺稍显粗糙,但是,年份十足很有后劲。他不得不承认是好酒,而且,确实不是宫里的。

  刘彻诧异了:这个酒……

  他想了一圈,想起来了!

  刘彻“砰”地拍了案桌:“臭小子!这酒你也能拿出来喝!”

  霍去病跽坐在原地,连眉毛都没有动一根:怎么不能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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