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结局的番外_长安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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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结局的番外

  没有霍去病的长安城,依旧是长安城。

  城墙巍然,官道阔然。

  城池里,鲜衣怒马的长安子换了一拨又一拨,在长安城的官道边,也能够留下无数神采飞扬的背影。

  只是,如今的长安城,多了一些风花雪月的旖旎,少了几分铁血金戈的干练。

  没有霍去病的战场,依旧是战场。

  烽火连天,铁骑奔争。

  年轻军人们依旧在大汉朝的黑盔红纱下幻想着军功报国,侯位加身的瞬间。

  只是,如今的战场上,少了一份高歌猛进的悍然,多了几分战场魂灭的感叹。

  那不败的天骄退出了战场,战场上不时出现拉锯战般的血肉横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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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阶照旧生活在霍府中……这里已经不是大司马的府邸了,冠军侯国也已经在三个月前因继承者霍嬗薨而被皇上除了国。

  她曾经是天底下最幸运的女子,可也是如今人们口中最不幸的女子。

  三个月前,嬗儿随皇上去泰山封禅。这本是多么令人荣耀的事情,皇上一无随从,带着年仅十岁的霍嬗带着司马相如临死手书的《封禅书》,踏着泰山的清烟风云,怀着虔诚东临绝顶,以观沧海。

  归来后,那百般恩荣于一身的孩子,莫名因风寒感染,最终不治而离开了他的母亲。

  今日天气晴朗,绿阶是在嬗儿夭亡后,三个月来第一次走出霍府。

  她的形容冷落消瘦,裹在一件灰鼠皮的青莲滚边风裘之中,面色清苍淡白。

  官寺区的霍府门庭,早已稀冷无人,那些门吏属吏也早早被绿阶打发回了家中,她对皇上道:“臣妾府中空虚,外臣并属吏在府中也没有什么用处。臣妾恳请独留府中,还请皇上恩准。”

  霍府并不很大,绿阶每天都跟明月一起将全府上下一起打扫一遍,然后晨钟暮食,过着一天天同样的生活。

  曾几何时,这样终身枯老于此,是她最心仪的归宿。

  绿阶站在霍府门口,此处的青石板上因常年无马匹走动,早已不需要有人拿着湿布蹲着擦地了。前天刚下过一层雨,润润地透出一层青绿之色。

  青石板上响起得得的马蹄声,绿阶转过身向着官寺大道望去——

  战马铁蹄,大氅飘摇,似有恍惚,那个人又归来了……

  来的只是赵破奴。

  绿阶垂下不经意间已水雾迷蒙的眼:“赵将军。”

  赵破奴下马站在霍府门前,他来的次数不多,单独来了往往也不进霍府中去:“属下这几日将去楼兰,夫人若有什么事情,可到府上问采儿。”

  采儿就是他的夫人,这些年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这么些年,他看见绿阶都自称“属下”。

  绿阶微笑:“这里挺好,赵将军费心。”

  每一次他要离开长安有战事都会来看她,每一回都让她有事情找赵夫人。绿阶一个人生活在这里,有什么事情要求别人的?她知道他的心意就可以了。

  绿阶站在门口与他略说了几句,便回府中去了。

  赵破奴依然在霍府外呆站了一会儿。

  赵破奴这几年也起落了好几次,两年前,他因一小事得罪了皇上,刘彻翻脸无情之下,借口他未缴纳足够的酌金,而将他侯位革去。所以这一次去楼兰,驱除河西之地的骚扰,对他而言特别重要。

  站在将军的府门前,他似乎可以汲取到某种力量,助他西行不误军功。

  起起落落,这就是大汉朝的用人之道。

  在跟随霍将军的日子里,他永远浑身充满了信心的;现在的他面对大战,心里却装满了忐忑之感。

  赵破奴一个人站了很久,才转身上马,离开了此处。

  他知道,卫山、徐自卫、复陆支、伊即轩那些霍军旧部也都会来此处相约聚会,在将军的府中,他们方能够找回当年雄阔浑放的英雄气度。

  听着黑木铁门在身后扎扎关起的时候,绿阶的眼里只有了自己的府第。

  很久很久以来,长安城未央宫、大漠匈奴族、河西走廊……所有的这些事情,与她已经没有了关系。自从三个月前……从此她也了断了与这个城池的关系。

  绿阶的右手,因为侯爷离开之时,她与皇上争夺钥匙被皇上折残了食指,已经不能够做出像样的针线活儿。

  她为了嬗儿,硬是令自己的左手在两年内与右手一般儿的灵巧。

  自元狩六年之后,她所有的事情都是围着嬗儿转,曾经以为这是一个她可以付出一生心血的孩子,原来,这个孩子也会这样轻易地就离开了。

  明天她打算回淇水,李芸娘现在还没有跟郑云赫有什么进展,特地写信让绿阶过去,姐妹俩做一个伴儿,蕊儿可以多一个心灵手巧的娘。

  他们这个朝代对于女子还是比较宽松的。

  绿阶估摸着自己只不过是要回乡,又不是要改嫁,大约没有人会太多在意。她一直没有离开这里,只是为了嬗儿。

  她的嬗儿……

  从泰山归来,还没有回到长安,就走了。

  皇上为嬗儿谥号“哀侯”,将他厚葬。

  特地为他做了一首《思奉车子侯歌》:“嘉幽兰兮延秀,蕈妖淫兮中溏。华斐斐兮丽景,风徘徊兮流芳。皇天兮无慧,至人逝兮仙乡。天路远兮无期,不觉涕下兮沾裳。”

  绿阶看着刘彻,他确实是满脸悲痛之色,似乎出自真心。绿阶看了他许久,没有看出有什么不妥。

  她转过头,叹了口气,大约,嬗儿和他父亲一样,都只是寻常病死的吧?毕竟,她亲眼见到过,那个强得似乎能够翻转天地的男子,就这样一个人走了。

  皇上对于卫氏一族的打压已经鲜明地不再作任何掩饰了。据说皇后卫子夫连皇上的面都见不上了。偶然见上面,皇上也不容她说话。

  后来,主持乐府的宦官李延年,借着一首“北方有佳人”的曲子,将自己的妹妹李妍送入宫中之后,李夫人日日承专宠,朝朝沐天恩,皇后更是成为了椒房殿的弃妇。不久之后,李夫人有了身孕,坊间传言此女终有一日能够替代卫子夫的地位。

  平阳公主见皇上宠信嬗儿,也曾求过绿阶,让嬗儿在皇上面前说说太子刘据的好话。

  嬗儿不过是个垂髫小儿,皇上再宠信又哪容一个孩子说话?反而,让他觉察出太子与皇后的不安。

  太子在皇上心目中已经不堪入目了。他性格温恕恭谨,在气势张扬的刘彻心目中,这是缺乏王者风范的懦弱之性。

  为了安抚后宫,刘彻假惺惺地对卫青说:“太子据为人敦厚,性情沉静,这是能安天下而不令朕忧愁烦恼的好事。他们不必有所不安。”

  卫青将这些话传给太子与姐姐,希望他们安定心思,于是太子又常以皇储的身份,劝诫皇上莫要东征西讨,减少与外族的战事。刘彻却说这是为了天下安定,将一个平稳江山交到太子手中。

  话是这么说,这些年,皇上征南越,伐高丽,不断开辟新的疆场。

  西北的匈奴以外,楼兰、止善、小月氏等西域小国,他也不肯停下征讨的步伐。

  大汉朝常年处于战事之中,穷兵黩武之下,中原百姓苛捐杂税名目繁多,生活在困苦病寒的边缘线上。

  太子刘据看在眼中,每每以顾念民生为由规劝皇上,都遭到了皇上的厌弃,父子关系越来越陷入了僵局。

  如此过了一年,皇上宠爱的李夫人,虽天香国色令皇上深爱,奈何薄命,生了一子之后便早早去世了。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教红颜见白头,反之亦如此。

  据说李夫人病逝之前,始终不肯以病容见皇上。皇上因此对她念念不忘,答应她,在她死后给她父兄以荣贵。

  此时,大汉朝因为连年挫败匈奴族,对于西域各国的道路已经得到了开通,多方小国都前来朝拜,他们看到大汉朝的玉池金都、绫罗绸缎、丰盛筵席,均称赏不已。

  其中有一个小国家叫至兰,他们的使者告诉刘彻,在隔绝大漠之中,有一个名叫大宛的国家,约有三十万国众,国力还算富饶。他们因水草罕迹,道路隔绝,而不曾派使者前来大汉朝朝拜。但这个国家出产有天马血统的汗血宝马,被国王收藏在贰师城内。

  刘彻乃是爱马之人,此事勾起了他当年驰骋豪迈的记忆,当即决定要去大宛求天马。他派了数千壮士,打一匹金马,远涉荒漠而去,也算是有些诚意的。

  可惜,大宛国的国王自恃与汉朝边境遥远,双方很难开仗,加之汗血宝马稀贵罕有,便悍然拒绝了刘彻求马的心意。

  刘彻大怒,又正好要给李夫人之兄李广利立军功得侯位,便以十万雄兵给李广利,封他为贰师将军,跋山涉水,轻骑过沙漠,准备讨伐大宛。

  十万铁骑出长安的时候,绿阶根本就没有去看这个热闹。

  皇上一意孤行走出这一步,大宛之战耗费了大量国力,仅仅是为了几匹并无实战意义的宝马,这样的战争还有什么正义可言?

  她只看到征兵征马,白鹿皮币,皇上一系列的举措,征走了更多民脂民膏,毁坏了更多的家庭。

  元狩年间的辉煌壮烈,全民抗匈的情景,已经不复存在了。

  绿阶明天便打算离开这里了。

  她看到霍府门边,明月正带着几个家奴打行李,将一些箱笼等物搬上马车。

  此处已经没有什么军士护府了,只有几个用惯了的家人在帮忙做事。绿阶昨日便将打发他们的俸银都发放了,这个霍府之中,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明月如今也做了娘,张军士升了军职,在北军中效力。

  明月是要随着丈夫留在长安城里的,皓珠前些年也出嫁了。绿阶一个下人都不带,对她而言,去淇水是去过普通人的平常生活,她也喜欢那样。

  她转过身对外面道:“明月,将膳食传到此处来。”想了想又补充道:“拿点酒来。”

  元狩六年后,她连祭奠都不曾祭奠过他。

  她总不认为他已经走了,她任性地让自己相信,他不过是又有了仗要打,所以暂时离开了长安城。她封闭了一切在长安城的社交,只不愿听见他们口中的“景桓”二字。

  他那么年轻,那么强壮,那么……爱她,怎么会有什么谥号呢?

  今夜她的心情不同了。

  如今,她连嬗儿都失去了,还有什么不可以面对的呢?

  逃避了六年,今天她要跟他喝一杯酒。

  她和他喝过安神的小纯酿,她和他喝过皇上的御酒,她也和他一起喝过匈奴的烈酒,今天她请他喝,她自己酿的果酒。

  她在屋子里摆放出一案小小的酒菜,还有三付碗筷,霍侯爷的最大,嬗儿的最小,碧玉筷子上还连着细小的金链。

  绿阶拔开泥封,将自己酿的果酒倒入三个青铜酒爵之中。

  “皇上驾到——”有家人来传报。

  霍府许久未曾接过驾,皇上因侯爷临去被绿阶挡住了最后一面,心头大概一直厌恶她,即使想见嬗儿也都是派了人将孩子直接接走。

  绿阶站起来,霍府的家人刚传报完毕,眼前红黑一片,金光灼灼,皇上已经从前堂来到了内室。

  绿阶跪了下来:“臣妾恳请皇上移驾前堂,臣妾更衣即来。”家常素服,内堂面君,多有与礼制不合之处。

  皇上淡淡止住了她:“朕来看看你,起来。”

  绿阶站好,任他看。

  刘彻长长叹一口气:“真的不留在长安了?”

  绿阶摇头道:“不留了。”

  “不留也好。”刘彻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是个懂事的女子,有些事情,朕也就不瞒你了。”

  绿阶看他意有所指,点头以示静听。

  刘彻在她面前转来转去:“嬗儿朕是真喜欢,跟他父亲很像。”

  “……可是,当初的大汉朝,跟如今的大汉朝不同。有些事情,就算朕不说,你也应当明白。”

  皇上停住了脚转过身观察她,绿阶扬起头看着他,他的丝丝寒意都浸入了她的心中。

  “臣妾恭送皇上。”自酿的果酒出了酒坛,置在杯中的时间久了易浑浊,绿阶对他毫无留意。

  刘彻感到了她的疏漠,怒气渐渐升起,盯着她,似要将她看穿。绿阶低头看着地上,生死对她已经不重要了。

  皇上转过身:他要对付的人很多,他不放心的人也很多,这个女子已经死了,他就成全她上路吧。

  绿阶看出了皇上的心思,他不放心她。

  她还是想得天真了,淇水原来是不能够去的;霍军的旧部,也是不能够常常来的。

  送皇上出门之后,绿阶回到了府中汤医师的屋子里。

  汤医师已经离开这里好几年了,他年纪大,身体也不是很好,绿阶就另外找了年轻医术好的医师负责霍府上下人等的身体。她只将汤晏的屋子留着,闲来看一些医书长一些见识,嬗儿有了小疼小病她也可以自己来护理医疗。

  她并没有想到,有一天这间屋子里的医书和剩余的药材会派上这样的用处。她先挑了几种用得上的药,嘱咐明月妥当熬煮,等熬好了,送到她以前的屋子里去。

  “以前的?”明月有些诧异,自从侯爷离开,她再也没有回那些屋子。

  绿阶浅浅一笑:“我去把府中各处的屋门都锁起来,以后,不知何年何月才回来了。”她去拿来一大串铜钥匙,握在手心里。

  自府门向前二十步,是一处小小的假山,藤萝缠绕,薜荔扶苏,绿阶将手轻轻按在假山石上,如同他那天特地从河西一战的三军祭酒会上赶回来,将他自己的手,轻轻按放在她身上一般。

  他的喜悦,他的焦急,依稀就在她眼前。

  绿阶绕过假山,先来到一座厅堂,这里是燕誉堂。

  他喜欢在这里宴请自己的部下,也在这里接待皇上的御驾,而她总是站在他身边,看着他的眼色就知道他需要什么。

  里面的虎案,氆毯,帷幔自从六年以前他走后就没有换过,只在天阴的时候小心地取出来洗晾一下,所以站在这里,绿阶几乎能够闻到他和他属下的气味,几乎能够听到他们豪爽的笑声……

  绿阶退后数步,拉上黑木门扇,将铜钥匙插入孔洞,关闭了这一所霍府最大的屋子。

  “匈奴不灭,无以家为。”他的豪言壮语似乎又在?F帘%TF响起,从他十七岁立府起,从她被卫少儿选入这里起,他再没换过府第。

  从左手起,绕过一个海棠庭院,走过一架花墙,便能看到一个两层楼的棠香阁。

  他的冬衣夏服,都是她在这里为他准备的。绿阶心想,侯爷不在的时候她是多么无聊啊,这棠香阁里,她再也不能为他算布匹,量衣裳。她走上前去,推开棠香阁的门,四处看了看,这才退出来将门关上。

  霍府的门,由东到西,她一间间地慢慢关着。

  这一处是怡舍,三面大窗,气度通达,侯爷喜欢在这里教她弹琴,为了她的不长进而懊恼。绿阶的手指拂在侯爷收藏的几张古琴上,宏渊、蕉骨、古松听泉……偃月……她的手指在偃月琴上拨动数下,她的琴技本差,失去了食指的灵活性,也就更无法入耳了。她将耳朵靠在琴弦上,听着那缓慢的震荡。

  从波音徐徐,到幽远渺然,原来,一个音也能承载无限的情绪。

  绿阶略听了一会儿,走出来将门锁锁住:这些琴她也不打算带走了。

  那一架花是白色荼蘼,都说开到荼蘼花事了,绿阶站在碧绿苍翠的枝叶下,似乎看到他躺在冰倩的竹簟上,白色的花瓣落了他一身,他在睡梦中微微皱着眉头,似乎在嫌她吵。

  她怎么能够不去吵他,她怎么能够不去烦着他?他总是奔波在军营与战场,他与她相见的时间那么少,她怎么能够不跟他说话?

  从前,侯爷回府成日里只睡觉打盹吃茶看书,绿阶总以为他是不爱搭理人,现在她才知道,他也是人,也会累,也会……病……

  早知如此,他每次回府,她一定什么话也不跟他说,任他睡觉打盹不打扰他。

  绿阶向着一座高楼走过去,月上柳梢头,人却不再相约黄昏后。

  待月阁上,再也不会出现情投意合的两个身影。那里并没有什么可以锁住的,绿阶依然控制不住一般向着墙边高窗走去:依然花格清晰,依然可以从此处轻易上得明月楼去。绿阶站在待月阁上,凝望着半空中的勾月。

  绿阶低下头,转身离开了这座高高的楼阁,沿着雕花木阶走下,明月站在楼梯下等她:“夫人,早已过了飧食,你不吃点东西吗?”明月看到她准备的膳食还在案桌上,一动也未动过。

  “用不着。”绿阶说,“还有一些屋子还不曾巡查过呢?”她跟着霍去病太久了,说话间便不自觉地带出军营中的术语。

  一间间屋子关起来,心中却有一道道记忆之窗在打开。

  马厩边他令她伤心过,府门边他令她惶惑过,厨房里他令她难受过……

  难道说,情深如斯,连那些痛回忆起来,也带着属于他的甜?甜过之后是空茫,空得两眼雾气双脚飘荡。

  绿阶一步步走进了自己与他共同生活的那个小院。

  她几乎没有勇气靠近那里,元狩年后她便搬了出来,另找了空屋子住下,那里有太多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记忆,每一次只要靠近就无法喘过气来。

  今天是在长安的最后一天了,她需要进去看一看,收拾一下。

  她用钥匙打开这个小庭院的门。因明月他们时常去打扫,青铜锁还是非常顺滑地从她手中打开了。

  凝丹阁前,长长的桃木地板一路铺过去,对面是他和她的屋子,略靠后是从前她和红阙的小屋子。

  菊花清香在庭院中悠悠不去,因这门开而扑入她的面前,令她有难忍的眩晕感。

  她施肥过度的那些菊花经过了数年的将养以及霍府花匠的精心照亮,那些焦枯的菊花已经重新生长出了新枝,在这个秋天重新绽放开属于它们的金色年华。

  绿阶先到红阙的小屋前,推开这间屋子。她已经通过卫少儿找到了红阙,她在渭泾山那边安居落户,日子过得还不错。

  她和他曾经在这座狭小的房屋中,排演练习过婚礼,那小小的居所,每一处都有他们的身影。

  她将屋子的门轻轻带上,走过和他一起吃过落花生的走廊,这里是她小小的屋子,绿阶好久没有进去了,她走进去看到自己的铜扣樟木衣箱,打开箱盖,一股衣物掩藏多年的气味传来。

  里面的衣服都是她做家奴是赏赐到的,很多色彩款式都不是很合适她,于是一直收在这里。

  她从层层叠叠的丝绸罗缎中摸出一件红色枫叶的衣裳,这件衣裳她只穿过一次,是他强令她穿上的。

  绿阶将衣服抱在怀里,六年过去了,那衣服上久未晾晒,有一股丝织品淡淡的暗香。

  绿阶不想将这件衣服单独丢在这里,抱在手上锁了门出去了。

  站在他们曾经共同的屋子前,绿阶摸索了半天才找到了钥匙,听着钥齿在匙孔内的嗒嗒声,看着木格门一点点打开,她竟然升起一点不应该的期盼,似乎他就站在门后,打开门便能够看到他的笑容……

  屋子里自然什么都没有了。

  一阵风从绿阶身后吹来,零碎的菊叶,散碎的秋枫,都一同卷入了这间封存日久的屋子。

  绿阶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心里似有什么抓着一般,楚楚酸痛。红色枫叶的绸衣在她手上,飘起一个温柔婉转的风姿。

  ——杳杳灵凤,绵绵长归。悠悠我思,永与愿违。万劫无期,何时来飞?

  侯爷,侯爷,她到何处再去找到他?

  明月的汤药还没有熬好,绿阶便用剩下的时间整理一下这个屋子,他用过的毛笔,他研剩的松枝墨块,他卧过的轻金锦衾,绿阶坐在他们共同生活过的木榻上,周围都是他曾经使用过的物品。

  她从一个楠木箱子里,掏出一枚枚小小的竹简卷,里面一封封都是他们之间来去的信件。她将薰笼点燃,把卷紧的竹简一卷卷丢入火中。竹简日子长久,非常干燥,一忽儿便被火舌舔噬干净。

  当她手中止剩了一枚没有写字的竹简,明月端着药汤走进来,看着她在烧毁信件,明月心中一惊:“夫人,夫人你在做什么?”

  “把信件都收拾干净,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绿阶竭力装得轻松。

  明月只觉得有些不对,绿阶前几天还对去淇水非常向往,想象着可以跟李芸娘一起精通骑术,过一些不属于长安城的自在生活。

  “夫人……绿阶姐,到底什么事情?”明月惶然跪坐下来,“你说过侯爷的东西都要保存好,你以后心情好了要回来看的;你说过这里永远是你的家,你只是暂时离开……”为什么要烧侯爷的信?为什么眼睛里写满了离别的愁绪?

  “明月,你想得太多了。”绿阶抚摸她的秀发,她真是想得太多了。

  皇上不许绿阶离开长安城,只准她永远枯老霍府。

  侯爷的旧部如今活跃在皇上高丽、南越、楼兰等各处,他们经常会到霍府来聚一聚遥思早逝的霍去病,皇上正要打乱这个霍部的残存格局,是皇上容不下她的自由自在。

  嬗儿是怎么死的?她已经无心去探究了,又能够探究出什么来呢?

  她也看出皇上越来越乖戾,越来越暴厉,他已经不是可以容下汲黯那类直臣谏言的刘彻了,已经不是那个可以容下霍去病顶撞的皇上了。

  皇上如今行出来的事,做出来的决定,绿阶还是莫要去看透为好。

  “我的鼻塞还不见好。”绿阶用食指试着陶碗边,揣摩着里面药汤的温度,“希望这一碗能生发一些汗,明天能舒爽地上路。”她轻轻一推明月,“你也早点休息去吧。”

  明月看着她慢慢后退。

  目送明月离开,她捏着手中那枚无字的竹简又看了看。

  当初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她便认出它来,它是曾经写过“元狩二年,四月,辰巳,绿阶,孕”的那一枚竹简,它是他们一切故事的开端。

  人生如一枚无字的竹简,当事之人能说出其间的种种故事,没有经历此事的人,只能看到一片沧桑空白。

  她轻柔抚摸着竹简上的斑点与竹丝里的隐约墨迹,一扬手,将竹简也投入了薰炉中。

  人们都相信,火化的物什能让死者得到。她还想带着这枚竹简好好问问霍去病,那年漠北大战前,他还没亲口给她说清楚这枚竹简的来历呢。

  她的侯爷此生都没有说过一句好好的情话,本想拿着这枚竹简逗他说两句让她开心的话,没想到,这么快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烧完信件,她也疲倦了,靠在卧榻上休息。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霍侯爷又该骂她笨,嫌她不开窍了,枉学了这么久的诗书,怎么将它给忘了呢?

  《葛生》,《葛生》,荆棘覆盖着藤葛,蔹草长满了山野。

  所爱的人已然埋葬在了地下,没有人与他伴度长夜,没有人陪他共看日月。夏日如此漫长,冬夜如此凄凉,她难道一定要等到百年之后,才想到与他相会吗?

  他若乔木,她若蔓萝,木之亡焉,她何故独存之?

  榻边的小案上,陶碗内药汤凉到适口,她将红枫绸衣整齐地披在身上,端起来一口口喝完。浓汤苦口,她却甘之如饴:

  渺渺音容,迟迟莫归。悠悠我念,否与愿违。此劫有期,今夜于飞……

  她似乎又看到他,坐在那里悠然地晃着腿,在等着她向他走近。

  她等了他一辈子了,这一回,终于轮到他等她了。

  绿阶想,他一定会不耐烦地皱起眉头:

  因为,他一等,就是六年。

  ============

  在霍嬗死后的第三个月,绿阶也随着赴了黄泉,霍府从此再无人了。

  人们都说卫将军温恭谦和,终得善果,都说霍去病生性暴戾,最终满门无一幸存。

  其实都是一样的。

  话说,自卫青大将军死后,他生前一直力保的卫家,地位越发一落千丈。

  随着刘彻春秋渐高,越发多疑独愎,残忍好杀。法令无常又苛刻,滥用酷吏,凡事轻易定罪。

  终于在其晚年,爆发了“巫蛊之乱”。

  他仅仅因一位小人宦官江充的一面之词,便大肆搜宫查巫蛊之禁。因此,逼反了太子,又逼死了皇后卫子夫。在大军追捕太子刘据的过程,太子自缢于湖县。

  皇上自己曾经非常喜爱的两位卫子夫的公主,也因此乱而被处死。

  如此疯狂而血腥的年代,霍府上下,无人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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