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冢_长安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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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连冢

  第六十章祁连冢

  在皇上的政局一盘棋中,父子亲情算什么?袍泽恩义算什么?

  他李敢拿父亲的性命换了个九卿的高官,无情无义的人可以从此平步青云过上富贵的生活。可偏偏李敢不希罕这个官位,就是要讨个公道。

  李敢摇头道:“霍将军,皇上的心思我不信你看不透,将军和卫青已经不能站在一处了……”

  “啪!”

  霍去病不知道什么时候跳到了李敢面前,结结实实一弓背,重重打在李敢的脸上。

  李敢半空里跌将出去,摔倒在林地上。李敢面前金星直冒,面上的一大片皮肤顿时红肿溃紫,口中牙齿落了几颗,和着血吐将出来。

  他并不愠怒,含着满口鲜血,笑道:“打了我,霍将军便能够……”

  霍去病不容他说话,上前一步,点住李敢的胸口,用力碾下。李敢的气息阻隔,一口气回不上来,只得住了口。

  “李敢你给我听着。”霍去病说,“你若敢动我舅父,我必杀了你!”

  他用力踏下,似乎要将李敢的胸骨都踩断:“说!你还动不动我舅父!”

  李敢几乎听得见自己骨骼断裂的声音。

  以彼此在杀场上的情谊,如果李敢肯保证不再复仇,也许霍去病会放过自己吧?

  李敢于是笑意更浓:可惜,人生在世,有些事情不得不做,不得不坚持。

  李敢根本不去试着在他手下求饶活命,深吸一口气,在他脚下大吼道:“我会杀了卫青!变鬼也杀了他!我杀了他!杀了他!”

  霍去病反而愣住了:李敢如此孤注一掷,他要怎么样?

  他松了脚,李敢立即从地上摇摇晃晃站起来,挺直脊梁面对他:“将军,李敢这辈子不说谎话,更不会在将军面前说谎话。只要我李敢有一口气在,我决不会放过害我父亲的凶手!”

  他看霍去病不动手,转身向自己的弓箭走去,低头去拾。

  “住手!”霍去病阒然起箭,拉成满弦,“给我放下!”

  李敢只当作没听见,将弓箭拿在手中。

  他们此处动静太大,卫青虽在十数丈外也听到了此处的纠葛,正在向这里过来。李敢猛然抬起箭,隔着垂下来的茂枝,对准了卫青就待射——

  ——就算当着他的面,李敢也不会放弃自己的复仇心!

  “噌——”极轻极轻的弓弦声划破此时不同寻常的凝结。

  正在驰马过来的卫青看到霍去病一箭将李敢撩倒。

  距离太近,他射中的虽不是要害,却透过李敢的胳膊直穿腑脏。李敢还没有立即死去,他慢慢转过身,向霍去病走过来,血水沿着伤口嘀嗒而下,每一步都沾满了血。

  霍去病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他慢慢走近自己,面目如冰潭一般深静难测。

  李敢在他面前终于支持不住,慢慢跪倒,带血的手掌按在他的盔甲上:“霍将军……快……快……走……”他轻推霍去病:“走……”

  话说完,他訇然倒下,再也不动了。

  李敢清楚自己的为人,只消有命在,他决不会放过自己的杀父仇人。

  他也清楚霍去病的为人,他嫉恶如仇,被他揭破了此事必不会善罢甘休,为了卫青他必会将此事捅到皇上面前。

  皇上?

  李敢望着天空,瞳孔一点点散大:皇上已经杀了他的父亲,也杀了他的叔父,他还会在乎杀他吗?

  与其死在刘彻手中,不如死在霍将军手下。

  卫青见此情形,连忙喝退身边的人,独自骑马过来,一把拉住霍去病:“怎么回事情?”

  霍去病目光从李敢的尸首上转开,盯着卫青:“是他射伤你?”

  “是。”卫青见事情已经无法隐瞒,承认了下来。

  他推霍去病:“你速速离开,只说李敢乃流矢所伤。”

  霍去病不为他所动,这场子上又不是只有卫青一个人,几位卫青的随行军卒都在远处看个正着。

  他从来没有隐瞒自己行为以求避祸的习惯,霍去病退后一步脱开卫青的手掌:“我自去找皇上领罪。”

  “去病!”卫青拖住他,“那几位都是我的亲信……”他情急之下,忘了彼此本应生分的政治地位,“我是你舅父……我不会……”

  霍去病听了,倒停下步子,仰头微笑:“……我们还算亲戚。”

  自漠北之后卫青便开始与他划清界限,一起说话也只互称官阶。现在,他犯下事情了,舅父倒忙着来认亲兜揽了。

  舅父还是那个舅父,从小到大总是赶着收拾他闯下的祸,始终把他当孩子看。

  卫青点头:“去病,不管舅父做什么,都是希望你好。”

  他傲骨太硬,傲气太重,卫青一直很担心他。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霍去病一转肩膀,再次避开卫青的拉持,“舅父不是也想瞒住李敢伤你的事情吗?你瞒得了吗?”

  若让皇上自己查出来,恐怕后果更严重。

  卫青叫住正在走向战马的霍去病,道:“皇上未必会因此事降罪于你,可是总会做出一些惩罚以效儆优,你要想好。”

  上林苑的另一边,一群有着白色斑点的黄鹿被一群猎者追得四处奔逃。

  当先一人黑甲龙衣正是刘彻。

  他一路疾驰紧紧尾随着鹿群,一边手中搭稳弓箭,一箭便射下一只角茸巨大的鹿。刘彻心中欢畅,看着身边的年轻军卒奔去按压那受伤的鹿,便将弓交还给身边的羽林军军卒,拿起一块棉帕擦着脸上的汗。

  刘彻对自己的狩猎之获甚为满意,笑道:“弄些新鲜鹿血来,等一会作了菜下酒。”

  “诺。”

  忽然只见老宦官元宝匆忙而来,却是卫青见霍去病独自找刘彻面君请罪去了。连忙让数位亲信军卒分几头找寻皇上的行踪,以便先霍去病一步将此事通报给皇上。

  上林苑占地广大,皇上又处在游猎之间,一切仅能够靠零星痕迹寻找皇上,霍去病一个人要找到皇上的踪迹并不太容易。

  元宝在刘彻身边一顿低语,刘彻立即面色大变,一言不发,策着马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子。

  元宝紧张地观望着远处,一股浓尘处,一匹战马正如同分水之箭来到了众人面前,赫然正是霍去病。

  元宝看到皇上还在踌躇难决之时,高声喊道:“皇上,霍大司马过来了,不知道猎到了熊不曾!”

  皇上猛然醒悟,回头看到霍去病,勃然大怒:“霍去病你该当何罪,还不速速给朕跪下!”

  霍去病停马留缰,在他面前单膝跪下:“臣万死,难辞其咎……”

  刘彻比他更为霸气,打断他:“你是该死!你是难?C7?E4咎!李郎中令被鹿触死,你怎能救援不及,眼睁睁看他送命?!”

  众皆哗然:“李郎中令?”

  皇上走到霍去病面前,一脚踹在他的背上:“随朕一道去看看!”

  霍去病被他踹得往前一扑,重新跪正:“皇上!”

  “给我闭嘴!”刘彻骂道,“没有用的东西,你再敢多嘴,朕将你斩立决!”

  霍去病面对皇上如此死令,于是闭嘴,跟在皇上后面一起策马来到李敢身死之处。

  他看到,只不过短短的时间,皇上已经命人将现场重新布置过了。

  李敢的尸身尚在,身边却无故多了一头箭伤而死的大鹿,硕大的鹿角折断了半边,一个尖头带着血迹插在李敢的身体里。

  刘彻虽不曾来个抚尸大哭之类煽情的场面,当然,李敢也不曾达到这个受宠的境界,但也表现得颇为哀戚,似乎深为李敢意外身亡而感到痛惜。

  在场之人,一个个都是人精,内中情理谁看不出来。只见皇上一意维护霍去病,众人自然也竭力不露声色了。

  皇上表示哀戚之后,命人厚殓了李敢,并询问李敢家中可有什么人,众人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道李敢有一儿一女,目前在长安城关内侯府中随父亲居住。另有一位侄儿名叫李陵,十多岁的年纪,骑射已小有名气云云……皇上一一记下了。

  一切事务安排停妥,命霍去病一个人留下,其他人等均退散。

  上林苑秋意甚深,秋叶碎碎而下。

  皇上在霍去病面前来回踱步,转身对他喝道:“跪下。”

  霍去病依言跪下。

  “知错否?”

  “知错。”杀人自然是错了。

  霍去病认错太爽脆,刘彻看着他:“我看你就不是在认错!”他踏上一步,“到底怎么回事?李敢作了什么事情你要杀他?”

  “他该杀。”霍去病淡然道。

  “我要问缘由!”刘彻暴跳如雷,“他也是九卿高官,有什么罪该朕来治,你添什么乱?”

  霍去病心中冷笑一声,他来治,怎么治?逼人自杀,还是诬人占皇陵?他依旧神色淡淡:“臣看不惯他,于是杀了他。”

  “你骄横成性!”刘彻一脚踹在他身上,“朕要你为朕平四蕃,镇乱夷,你如此缺乏胸襟气度,怎么助朕臣服天下!”

  他如教训儿子一般,将霍去病一脚脚又踹又打:“无器量何成大事?”

  “让你骄横!”

  “让你目无国法!”……

  霍去病被他一次次踢翻在地上,又一次次爬起来重新跪好。他额头上青筋暴跳,却一言不发。

  刘彻踢他也踢累了:“今日必须给我说出缘由来!”

  霍去病低头蛮吼:“他就是该死!”

  刘彻抬起手:“你!”

  霍去病扬起头,满脸不服输。

  刘彻颤抖着手,转为指着他:“无故虐杀高官,轻则削职为民,重则株连族人。你要朕如何办你?”

  霍去病的神色动了一动,仍旧什么都没说。

  刘彻慢慢放下手,自己找到了原因:“你是为了卫青?”

  卫青受伤的事情被他姐姐平阳公主到处张扬,刘彻也就此事调查了一番,可惜卫青口风太紧。现在出了事,以他的老奸巨滑,自然一想便联系了起来。

  霍去病不语,刘彻走了两步:“他射伤你舅父的事情,朕已略有所知。”

  霍去病垂头跪着,并不搭腔,刘彻忽然回过来,扬手给他一巴掌:“可你也不能如此挟私报复!”

  霍去病被他抽得倒向一边,重新又跪好,左边脸颊火辣辣红起一条。

  来见皇上的路中,他已端稳了态度,他不打算将李敢再次谋刺的事情说出来。人都已经死了,他拿他做什么挡箭牌?

  刘彻发泄了一通慢慢平静下来,在霍去病身边蹲下,扳着他的肩膀:“去病,朕对你期望甚高,你不要令朕失望。”

  霍去病瞅着地面,不看他。

  刘彻盯着他的眉眼看,剑眉挺拔,眸色深黑——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叫皇上真心喜欢的人。

  当年霍去病第一次随着卫青,去建章营中练习骑射的时候,才七八岁的样子。站在一群男孩中间,刘彻一眼便留心到了他,将他叫去说话。

  面对刘彻这个大汉朝最有威势的男人,小小的霍去病始终保持着稳定的状态,尤其是那双眸子,即使与皇上直面相对,也光芒毕露剑气坦荡。当皇上赞扬他胆气过人之时,他的笑容又明亮地仿佛初生骄阳。

  刘彻感到,这男孩子的无畏与傲气如此熟悉,仿佛在他身上寻到了自己从前的影子。

  刘彻令他跟随自己,做侍中,出入宫廷;又命令卫青好生栽培他。

  他一直纵容他,令他飞扬如长安城外不羁的烈马;他也一直信任他,给他机会,促成了霍去病的横空出世。

  霍去病也从不令他失望,犹如刘彻最心爱的宝剑,每一次锋芒的绽露,都照亮了皇上的西域版图。

  刘彻已经惯于放纵他,此时也陷入了沉吟。

  霍去病过于跋扈嚣张,固然能在战场上做良将,但他现在已经是当朝最有权势的男人。这匹烈马已经过了放任自流的年岁,随时都需要收收缰绳,令他知道,头上还有皇上刘彻这一片天。

  刘彻缓缓站起来:“这头鹿触死了朕的高官,这也实在太野了。你救援不力,朕必罚你。”

  霍去病低头听罪,静候皇上的惩罚。

  “你,给我去朔方守边。”

  上林苑秋狩回来,侯爷因李敢被鹿触死没有及时施救,而被皇上贬去朔方守边。

  听着这个牵强的理由,绿阶抬头望着霍去病的眼睛,希望能够得到确切的答案。霍去病转过头:“皇上这么说就是这么回事情了。”

  绿阶正在为他准备冬衣:皇上这回是真的要罚他了,朔方乃是苦寒之地,且无行府。皇上又特地吩咐他此去之后,削去主帅的待遇,只准住普通军帐,衣食住行均不得有所优待。

  “妾身陪侯爷一起去吧。”皇上也没太绝情,说可以带几个得力的家人下奴去打理生活,霍去病最得力的家人下奴不就是她吗?

  “嬗儿不能去,你还是照顾嬗儿吧。”

  “朔方太冷了,又是冬天。”绿阶是会看地图的,那个地方一看便知道天寒地冻,到了冬天,生活起居都不方便,她分析给他听,“有妾身在,侯爷缺什么,都能立时做出来。”她属于那种有了针线便可走遍天下的人。

  “皇上也不知道要我留在朔方多久。”

  “侯爷估计呢?”他总不会一点儿谱都没有吧。

  “大约不会太久。”霍去病笑道,“他还要用我。”

  绿阶微笑:“这不就是了?我过去一阵,要是日子太长,我再回来。”皇上罚他又不曾罚她,她还是自由身。

  绿阶坚持要去也是因为侯爷这阵子咳得厉害,从上林苑归来,他的面色就一直不太好。如今又要去那寒冷萧瑟之地,怎么想都叫人不放心。

  绿阶盘算给他听:“侯爷马快,你先去。等看了情形如何,写信回来。缺什么我都带上,我坐马车去怎么样?”

  霍去病先去了朔方,但他送回来的信等于没送,在他看来似乎什么都不缺。

  此人就是这个怪脾气,长安再好,他也能挑出不能令他感到舒适的地方;军营条件再恶劣,他也能甘之如饴。

  绿阶还是按照自己的揣测,又拉下脸皮,通过赵破奴,问了其他去过朔方的人,装了满满两大车的吃用物品,一路艰辛跋涉到了朔方。

  如此磨磨蹭蹭了二十来天,等绿阶到了朔方,天气已经入冬。

  霍去病得到消息来接她,身上依旧一套秋天穿的夹单衣,气得绿阶当天就再没跟他说过一句话。这朔方的冷能跟长安城比么?此处北风直灌,黄河结冰!

  到了他的军帐,果然如雪洞一般,除了一个军用的大青铜暖薰炉,什么保暖御寒的措施都没有。绿阶摊开毯子,拿出柔软的锦垫,将那个军帐暖融融地布置了起来。又取出特地为他赶缝的棉夹衣,让他穿上。

  等绿阶拿出一整口袋松子,开始敲松子给他吃的时候,霍去病终于忍不住走出去看那马车:“你别是把整个司马府都搬过来了吧?”

  绿阶撇撇嘴:侯爷也有脸做大汉朝的大司马?没有她拉扯着,他就打算在这个军帐里挨一个冬天的冻吗?

  两人相见的喜悦毕竟冲淡了一切,第二天便又有说有笑起来。

  朔方乃是卫青赢得河南之战后,由苏建将军带十万民夫在此修城筑屋,遂成城池。刘彻陆陆续续将投降汉朝的匈奴部落放在此处,此处已经俨然是个汉匈混杂的地带。

  绿阶乃是地道的中原女子,没见过几个匈奴人,在她的心目中,匈奴人当然凶神恶煞难以接近。其实不然,除了肤色与相貌略有不同,他们也如汉民一般纯朴豪爽。

  绿阶甚至开始跟着几个与军营关系密切的匈奴女子学起了骑马。

  这是一段自由又平静的日子,除了思念嬗儿,绿阶真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朔方到了隆冬,遍地冰原,霍去病除了对匈奴士兵进行一些常规训练,并没有多少事情可做。倒是绿阶,教匈奴女人们为自己的男人缝制汉袍,还教她们制作汉朝的糕点菜肴,每天要在匈奴营地里耽搁许久。

  很多个冬日傍晚,霍去病练兵结束后,顺道去匈奴的营地接她。

  她骑着一匹性情老实的矮脚母马,他骑的是日行千里的宝马良驹。就算是千里马又如何,他还不是要耐着性子,略跑一点便回过头来等着她?

  霍去病只消半柱香便可跑个来回的路程,跟她在一起,要走到深夜。

  两个人在广漠的冰原上,一路说话一路走回去,也不觉得时间长。

  霍侯爷人在朔方,心思还是扔在了长安。

  随着太子刘据的渐渐年长,皇上越来越感到,太子秉性过于温柔,无法堪当大任。遂萌生了从其他王子中另行选择的念头。

  太子乃是国之根本,不可轻立轻废。

  偏偏皇上是个喜欢自己做决定的人,朝中大臣对此非常担忧。丞相庄青翟写信给远在朔方的霍大司马,让他对此事作出反应。

  霍去病望着长安的方向,彻夜未眠。

  三月时节,长安城已经入了春,朔方依旧冰天雪地,看不到一丝暖意。

  第二天,他给皇上写了一份奏折:“大司马臣去病昧死再拜上疏皇帝陛下:陛下过听,使臣去病待罪行间。宜专边塞之思虑,暴骸中野无以报,乃敢惟他议以干用事者,诚见陛下忧劳天下,哀怜百姓以自忘,亏膳贬乐,损郎员。皇子赖天,能胜衣趋拜,至今无号位师傅官。陛下恭让不恤,群臣私望,不敢越职而言。臣窃不胜犬马心,昧死原陛下诏有司,因盛夏吉时定皇子位。唯陛下幸察。臣去病昧死再拜以闻皇帝陛下。”

  他请求皇上,将太子以外的三位王子封王赐国,以免除太子的地位威胁。

  此后,丞相臣庄青翟、御史大夫张汤、太常赵充、太行令李息、太子少傅任安昌纷纷按照他的口气,一起上奏恳请皇上封王。此举在朝堂动静甚大,一请二请乃至三请。

  霍去病倒显得不甚热心了,他对于此类事情本来就不是很放在心上。

  他只是,表明了他始终站在卫氏这一头,永远也不会变。

  皇上思忖再三,四月间许了他们的请求。

  还没等他们过厌朔方的生活,朔方的草原刚刚泛出一点绒绿,刘彻的诏书便来了,要他的霍大司马回长安去。

  霍去病射死李敢的事情,就此划上一个了结。

  据说,在这个冬天的过年宴席上,皇上没有见到他的骠骑将军,实在是思念得很。

  霍去病回了信,说朔方此处深入大漠,他打算再去北漠转一圈。照如今的情势,夏季的战事说不定能够打响,多做一点准备工作总是没有错的。

  皇上对他这些作法自然无条件地赞同,送来一些边境情报线上新近搜索到的一些讯息,供霍去病阅看。

  霍侯爷开始为再次备战漠北而行动了起来。

  他自己要去进一步侦看情况,便让绿阶一个人先回长安了。

  绿阶和他在马上分手,夕阳老树,枯藤昏鸦,浅浅的春水流过朔方的草原,浩浩的黄河还封冻在数尺的寒冰下。

  回到长安的日子就剩下了等待。

  嬗儿有五岁了,跟他父亲一样身高而有力,绿阶从马厩里挑了一匹小马,用自己那点有限的骑马经验,教儿子骑马。

  嬗儿学得很快,说话也伶俐:“母亲,等父亲回来嬗儿就可以随父亲一道出猎了?”

  “这个……”绿阶说,“母亲的骑术实在很差,你等父亲帮你再调教调教吧。”

  嬗儿驭马的感觉非常好,很快就超过了绿阶。绿阶于是识趣地不再在幼小的儿子面前多骑马,免得被他鄙视。

  皇上也来府中看了几次嬗儿,问了问霍去病的行程。

  霍侯爷是去漠北勘边去了,几个随行军士都有任务在身,不管送信的差事。这一个月来,还真没人说得上他的行程。

  这一天大雨滂沱,将整个长安城浇得湿透。春雷阵阵,暴雨连绵,绿阶和嬗儿坐在凝丹阁的走廊上看雨景。

  “父亲会不会在淋雨?”嬗儿用手接着走廊屋檐上飞流而下的雨柱。

  绿阶打开他的手:“别这样,衣服都溅湿了。”

  分明是中午,这天空却如同灌了铅一般地沉重阴暗。

  绿阶心烦意乱地坐在长廊的木地板上,只顾斥责儿子,却没有发现雨水已经溅得地板汪起一潭水,而她自己的半幅裙子全浸湿了。

  忽然传来角楼守望的军士声音:“快开门!快开门!”

  绿阶连忙站起来,木屐也没有穿,光着脚向府门口跑过去,嬗儿不知所措,也跟着母亲一起跑到了大门口。

  门大开,一位军士浑身水淋淋地牵着战马:“夫人……夫人……”他跪下来,“将军病重……”

  绿阶一低头向密密的雨帘冲进去,跑到了府门外的空地上,没有马车,没有人影,什么也没有……她抹一把额头上湿透的长发:“人呢?人在哪里?”

  那名军士追出来:“在寮原,将军在寮原病倒……”

  寮原?

  绿阶光着脚又跑回府中,跑到书房之中,扑到霍去病的地图上,去寻找寮原所在,寻了一阵没有找到,她忽然笑了:自己真是太糊涂了,不是有府中军士么,他们不是能够带路的么?

  她重新跑出来,找到那军士,那军士正在明月的安排下擦雨水打算去换衣服。绿阶跑过去一把抓住他:“你带我去寮原!”

  那军士连忙跪下:“寮原离此处五天的路程,将军正坐马车回来,今天夜里便回府。因长安城的医师比较好,将军吩咐务必回来治病。”

  绿阶身上全湿透了,还是明月提醒她去换衣服,她呆了呆:“是该换衣服,侯爷回来很多事情要做的。”

  霍去病还未回来,皇上的圣旨已经下了,命霍去病回到长安直接去宫中,绿阶也被一乘马车接到了宫里。

  刘彻没有召见绿阶,他对这个女子实在没有什么感觉。对于皇上来说她太普通,他对她的封赏也好,进宴也罢,只是为了他的骠骑将军。

  到了午后,雨渐渐止住了,天上的雷不痛不痒地打了几个哈哈后,便任那天光逐渐透亮。

  绿阶等在后宫,她注定不能够第一个见到自己的丈夫。

  她的丈夫承皇恩、沐天宠,并非寻常人;她的丈夫犯了杀人之罪,皇上连惩罚都不舍得多惩罚他。

  寒蟾渐起,未央宫前万灯齐点,丹陛之下医所的御医师们均肃然而立。皇上也难以入眠,站在未央宫的玉石台阶上,坐看云起星落。

  绿阶只能坐在属于她的小小角落里,一切等待着皇上的恩准。

  “皇上,霍大司马已经到了长安,要回府去。”有宦官来报。

  刘彻说:“胡闹!朕要他在宫里治病,他就要留在宫里!”

  “霍大司马说,这一回他和几位同去的军士都染了一样的病……”宦官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

  刘彻眉头一跳:“什么?”

  宦官低头对皇上略略耳语了数句,刘彻长叹一声:“怎么会如此?那将他送到大司马府去……”他想了想,“去将霍夫人传来。”

  “诺。”

  绿阶从未央宫中一步步走出来,皇上将她传去,说侯爷恐染瘟疫,皇上说为了谨慎起见,命她先将嬗儿移到詹事府,暂交卫少儿照顾。

  另加重语气跟她说,务必控制府中人等的进出。

  皇上再也没有提出要见霍去病,对于传染性的疾病,他们这个朝代都是避之不及、讳莫如深的,更何况是一心求得长生之术的皇上。

  绿阶为了快一些回府,又看雨停了,便要了一匹马骑着往大司马府而去。

  宵禁的长安城漆黑一片,连灯豆都没有几颗,天上的雨云遮盖了星辰,几乎没有亮光。绿阶觉得自己似走在一片黑水之中,抬头低头都看不到边。

  他不过是病了,又是在长安城,他能够得到最好的治疗……她为什么如此担忧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后跟随的人不见了,绿阶从无边黑暗中走到一片灯火通明的青砖地上,一辆黑色的马车在大司马府门前的空地上静静停驻。

  数十位军士手持火把安静站立在空地上。

  除了火把的呼呼燃烧声,只能听到绿阶的马蹄击打在石板上空洞的回音。

  霍去病身上裹着一件黑色的羊毛大氅,靠坐在马车的辕驾上,一条腿因为等她等得无聊而垂下轻轻晃动着。一头黑发紧紧束于脑后,一身纯黑衬出了他颜面的苍白。

  可他的表情并不苍白,当他看到绿阶的时候,脸上立刻绽开出笑容,左边脸颊的梨涡,又深又长。

  绿阶骑术不好,那马儿不很听她的话,看到前面有人有火把,倔着不肯走了,低头直喷响鼻。绿阶被马惊醒,跳下马背,踉踉跄跄向他走去。

  走到他的马车前,她只感到身上没了一分力气。

  他伸出手,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深深拥入自己的怀抱。

  不是不怕将病传给她,他现在正在命人清理府第,尽量减少人员在大司马府,尤其是嬗儿,不能让他得病。

  他的手伸向她,只是因为他知道,“疫病”这两个字,可以阻拦皇上如厚土般的荣宠,唯独不能阻拦住这个爱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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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的日子很枯燥,皇上送了一拨又一拨医师来,开出的药斟酌了一遍又一遍。

  霍侯爷自己揣测,许是喝了漠北的水才染病的。

  大单于伊稚斜身边,曾有一位来自中原的宦官名叫中行说。

  此人在先帝主持的一次汉室对匈奴的和亲之中,被委派随公主前往大漠。他苦苦哀求称自己身体不好,不能去大漠,但文帝没有同意,强行令他去了大漠。中行说临出发前诅咒,说他此去匈奴地,必全力帮助匈奴人抵抗汉朝军队。

  在此后的数十年,他也的确说到做到,在汉匈之战中做出了许多的劣迹,深得各任大单于的信任。漠北大战前夕,中行说终于因年事过高而行将病逝,临死前让大单于将染疫而亡的牛羊掩埋于水源处,以期以病疫拖住大汉朝征伐匈奴人的铁蹄。

  不过,这个举止并不是能当场见效的,漠北之战中霍去病部虽然取食于敌,却并未受到感染。这些有腐病的牛羊尸经过了一个夏秋的糜烂,又经过一个冬天的掩埋,终于在这个春天的汩汩流水中,化作了毒水。

  与霍去病同去的十几个军士,都染上了这个病,到了寮原陆续发作。

  所以说,远距离作战时,“取食于敌”未必是个好方法。

  那些军士们经过了一番初步的治疗,此疫似乎也并非顽症,有几位军士已逐渐痊愈,留在寮原休养。

  霍去病见疫病并未扩散,他觉得长安医师药材都比较好,遂带着几个病情稍重的军士回到大司马府,并命做好隔绝防范措施,让皇上组织御医进行治疗。

  霍去病自己也求速速转好,不再固执不肯服药了。很快就在皇上的那些御医操持下,成了只药罐子。

  他皱着眉头喝完药:“今天似乎见好了。”

  绿阶接过他的碗,这句话他这三天来,每日都要说上几遍,可人却分明在一天天虚弱下去。每到午后,他的身体必然要烧将起来,不用重药压下去,一个晚上就那样一直烧下去,直到天明才退下去。

  与他同来的几位军士也有当真见好的,也有跟他一样拖着的。

  而他,尤其严重。

  从剌固屯受伤过后,他杀李敢、受惩罚、朔方守边……事情不断,他的心情也恶劣。此病一来,如毒附骨,怎么都驱不走。

  赵破奴、仆多、高不识、卫山、徐自为、路博德……跟着霍去病打过仗的都来看过他。为免扰侯爷休息,都是绿阶出面招待。

  她也不知道如何招待,呆呆地看着他们。

  几个武将也呆呆地坐着,茶也不喝,东西也不吃,似乎这般坐着过一会儿便会有医师前来告诉他们,霍侯爷已经大好了。

  卫将军也来过,是和平阳公主一起来的,说了些什么绿阶也不甚记得了。

  自卫大将军来过后,大司马府忽然安静了,大约是卫青让人别再打扰这里了吧?还不知道是不是皇上生怕疫病扩散,不容人来了。

  府中越发变得毫无生气。

  汤医师托从前从医的朋友从外面运过来许多医书,成天点着个灯在看着。绿阶有时候也到他那里去看看,她想,说不定她手气好,正好翻到能够对侯爷有所帮助的篇章。她在药理上识的字太少,汤医师一会儿便翻过去的卷册,她要看上好几遍。

  “夫人,这些小人都看过了。”汤医师看绿阶面前的卷册越堆越多,很多都是他已经翻检过的。

  “再看看。”绿阶将鼻子凑在了卷册上,上下左右仔细地寻找着。

  她沮丧地靠在墙壁上,书简在膝盖上哗啦一声滑到了地上:许多许多字她都不认得,叫她如何帮他?

  到霍去病面前的时候,她还是挺高兴的。

  侯爷是个躺不住的人,但凡有一些力气都会命人扶起靠在靠垫上。绿阶于是找一些话跟他说:“今年院子里种了荷花……”

  “……”

  “本来要挖一个池子……”

  “……”

  “可是现在不挖了,买了个大陶缸其实也一样的。”

  “……”

  绿阶什么都不需要说了,他又睡着了。

  他多日不见阳光,人没有以前那么黝黑精神了。他昏睡的脸上泛着一层红潮,不用摸也能知道他又在发烧。

  她将他的手放回被子里,她用凉帕子给他按按额角。忽如其来的冰凉刺激,令他眉头稍稍皱起:“绿阶……”

  “在。”她停下手,看他有什么事情。

  他闭着眼睛说:“我让你把车子……晾……地图……”

  绿阶看他没有醒来,只不过是在说胡话。

  这话他说过好几遍了,他将勘查到的漠北地形画了地图,他一回来,就让她把马车里的东西都晾一下,送到未央宫中去。

  他还将打听到的关于大单于伊稚斜的行踪都写在军报中了。连她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女子都知道了,伊稚斜没有战死,而是随着败退的军队散落在漠北,匈奴人因大单于一时的生死难明而临时推举了左贤王,现在大单于又重新夺回了属于他自己的位置……

  霍侯爷,你消停一点吧。

  一股长风吹过大司马府,沿着官道过沧河,吹皱太液池的一池春波。向着未央宫、景阳宫、承寰殿、信阳宫……一层层楼台,一道道宫阙卷去。

  风儿带着几片早凋的落叶,拂入宣室的茱萸纹青金幕帘,一直吹到刘彻的龙案上。龙案上摆放着数张漠北地图,每一张都墨浓砂重,笔笔清晰。

  刘彻却不在看那几张地图,而是在看龙案上低低旋走的那几片落叶。他拈起其中的一片:原来,春日也有凋谢的树叶啊。

  刘彻长身而起:“给我摆驾大司马府!”

  “皇上!”元宝忙阻止皇上的心血来潮,“御医说,霍侯爷还有待观察数日。皇上乃是万乘之尊,皇上龙体牵涉黎民苍生啊。”

  “你叫朕如何?”刘彻正没有可以发泄之处,怒得敲案面,“朕要见朕的将军!”

  “皇上……”公公跪下来,“皇上要保重。”

  刘彻将一杯茶丢出去,哐啷一声碎在玉石台阶上。

  他是他的天才将星,他等待他的成长用了整整十年,他才用了他五年。

  这短短的五年,他怎么用得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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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好几天水米无法沾牙的霍侯爷忽然吃了半碗鸡丝面,连眉目也清亮了起来。

  霍去病送别过无数战死的士兵,他对自己的身体也比较清楚,他明白是怎么回事情了。他只对绿阶说:“今日,我精神好,多陪陪我,多跟我说说话。”

  绿阶跟他说了许多话,最多的话题便是嬗儿:嬗儿说,要父亲带着一起去出猎;嬗儿说要父亲给他学骑射;嬗儿说,厨房里的绿豆糕很好吃,要父亲回来一起吃……

  绿阶将头靠在他的胸前:“侯爷,你快点好起来,嬗儿很多事情要你做呢。”

  霍去病闭了闭眼睛,他不知道有多少个月没有听到嬗儿唤他父亲了。一股窒息之气拱上胸口,他喘了起来。

  他的情况绿阶哪能不知道,她就算对医理一窍不通,这几天猛灌猛压也略知了数分。纵然御医们满口都是她听也听不懂的经脉之理,但他们的脸色她也是能够看出来的。

  她忍着心里的难过,帮他揉胸口。

  霍去病喘过气来,伸手到胸前反握住她的手:“有一句话想问你。”

  绿阶点头,问吧。

  “这些年,我哪些地方让你烦恼了,你说给我听。”

  绿阶没揣摩明白他的意思,愣着不说话。

  他说:“我做得不好的地方,你都说给我听……以后……我全改了……”

  来生再相见,他一定统统都改掉。

  绿阶的泪水快要流出来了:不要改……不要改,怎么可以改呢?改了她怎么认得出他来?

  霍去病看她不说话,失望地叹口气,这辈子她哪里说过他一个“不”字?他就算要问也是问不出来的。

  他看着她的眼睛里慢慢溢出水珠,一颗颗落在自己的被褥上。

  他又让她难过了,这一次他真的无能为力。

  胸前的窒息感越来越重了,他用残剩的力气将绿阶的手展开,用他的手指在她的手心缓慢而艰难地书写着:一点,一横,一撇……

  因手臂无力,他的笔画位置并不对,可是这个字绿阶太熟悉了,一个“庆”字在他的手指下画到了她的掌心中。

  绿阶惊得一把握住他的手指:“侯爷,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字?”

  她深藏在心中的秘密,他何处得悉?

  他松下手指,看着她笑:她以这个字压倒舅母身边那些才女,如此出彩的事情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带她去淇水之前,什么都查过了,她是第七个孩子,她又喜欢写这个字,他如何会猜不出来?

  他的手一分分凉了下去。

  他知道她的事情其实很多,只不过他都没有说起过。

  他知道,他的心思就算一点儿也不说,他的绿阶依旧会很爱他。

  “皇上万岁,皇上万岁!”门口传来侍者、医师们惶恐的声音,刘彻终于不顾疫病的威胁,来看他的将军了。

  霍去病感到越来越难以呼吸,不知道自己会如何挣扎,他喘着气对绿阶道:“让我……一、一……”

  绿阶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停在门口又回头看过去……

  ——今生今世,这是与他最后一次的对视了。

  他们彼此都很珍惜。

  绿阶睁大眼睛不让泪水模糊了视线;霍去病压抑着胸中的闷痛,不令自己失去这最后凝望的机会。

  刘彻正在快步向霍去病的屋子走来,卫青、赵破奴也都在他身后。

  “哐——”门被打开,绿阶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她出身卑微,从来没有资格正面直对这些大汉朝权势威严的男子;她安于现状,也从没有想过要在他们面前有所表现。她看着皇上,手在身后轻轻一带,门锁便被她扣在了手中。

  “侯爷想一个人休息。”她没有向着天子跪下来,因为跪下来就挡不住那扇门。

  “给我滚!”刘彻暴怒了,这个小女人她要干什么?她竟敢阻拦一代君主去看望自己的爱将吗?

  绿阶仿佛不知道害怕,反手悄悄将门锁住,捏到钥匙,这才慢慢跪下来:“侯爷……”

  刘彻一把将她推开,她算什么?!

  皇上上前去开门,手推在门上却推不开。卫青和赵破奴同时上前要将绿阶扶起来,绿阶已经在刘彻身边重新跪好了。

  “钥匙呢?”里面是病人,刘彻不能去撞门,满腔的怒气都冲着绿阶来了,“把钥匙交给我!”

  他走过去将绿阶的手一把抓起来,那枚青铜钥匙果然就在她的手心里,刘彻一把捏住她的腕骨,要从她的手中将钥匙取下来。

  绿阶死死咬着牙齿不让他取,刘彻也疯狂了,一定要从她手中取出钥匙来!

  两相对峙了一会儿,刘彻使力气咔地一捏。卫青吃惊地看到绿阶的食指被皇上扳断了骨头。

  “绿阶,将钥匙交给皇上。”卫青只能劝她,绿阶痛得浑身都在乱抖,却决不松手。

  不给……不给……

  霍侯爷要一个人安静地上路,谁都不能去打扰他。

  绿阶以自己剩下的四个手指握那钥匙,直握到手指变形:在侯爷离开之前,她绝不会让任何人打开他的门。

  因用力,钥匙的钝口竟然刺破了她的手指,血如细流一般不断滴下,刘彻哪能沾染这种女子的血,只能松了手。

  皇上站在霍去病的门前,一拳捶在墙壁上。

  卫青也无心再打圆场,仰面站在皇上背后,天上有孤雁飞过。赵破奴哭得泪水直流,早已跪倒在绿阶的身边。

  绿阶将钥匙护在心口,既不哭也不说话,定定地盯着裙子前的木板地。

  手上的血还在不住地流,她也没觉得。

  突然,她的手一松,手中的钥匙当啷一声落在地板上,刘彻听到身后传来女子的抽泣之声。便有宦官将绿阶落在地上的钥匙拾起来,擦了擦血迹插入钥匙中。

  门开处,刘彻已经不必进屋了。

  他的骠骑将军,已经永远平静了。

  皇上失去霍去病,十分悲伤。

  在茂陵为他造墓,他要他的爱将生生世世陪在他身边。其墓上方以山石垒成祁连山状,以彰军功。

  皇上对霍去病是有过猜忌的,霍去病对皇上也是有过质疑的,所幸,在一切政治矛盾爆发之前,霍去病就带着漠北二战未得实现的遗憾,早早离开了人世。

  刘彻万兵易得,一将难求。

  漠北二战没有成行,十万玄甲玄衣的匈奴士兵,成为了霍去病葬礼的仪仗。

  霍去病确实只活了二十多岁,可他却不朽了两千年。

  如此的人生境界,悲耶喜耶?

  见仁见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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