蹴鞠痛_长安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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蹴鞠痛

  第二十章蹴鞠痛

  长安郊外三里地的徐屯,赵破奴正躺在火塘边烤火,高不识也斜躺着吃酒,仆多伸手伸脚地躺着,两眼望着夜空,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忽然,营门口一阵阵呼喝吵闹了起来。

  三个几乎接近死尸的男人连忙坐起来:“什么事情?”

  有军士遥遥叫着:“霍将军回来了——霍将军回来了!”赵破奴抢先弹将起来,向营门口走去。

  一队熊熊燃烧的火把中,果然霍去病骑着一匹高大的健马向他的方向疾驰而来,还没有到他的面前,就高高抛出一样东西:“赵破奴,叫上高不识、仆多,一起蹴鞠!”

  赵破奴一把接住,原来是一只充满了羽毛的厚皮球。

  他现在哪里有这样的好兴致,浑身的骨头都是酸痛的呢,无奈之下只得应道:“诺。”回头唤了仆多和高不识一起随霍去病向一个草场而去。

  霍去病在军营里挑了最强健的军士,组成了两支队伍,命全营升起明亮的火把,将那草场照得红光一片。

  他现在,需要最猛烈的撞击和对抗。

  “霍将军威武——”

  “霍将军好球!”

  全场都是一面倒的气势,全部都在为霍去病而欢呼。

  从来没有看到过哪一个人可以将那皮球踢出如此撼人的力度,从来没有看到过哪一个人可以将那皮球兜转出如此令人胆寒的呼啸风声——甚至包括霍去病自己在内。

  即使是这些跟着霍去病多年的军士,今日也仿佛第一次开了眼界。

  渐渐的,大家的欢呼声开始停止了,他们感到了今日球场上气氛的不对劲。

  借着火光,他们看到他们的将军面色煞白,双唇紧闭,根本没有一丝游戏的快乐,只是一昧以全身的力量击打那只球。

  他的狠踢猛踹,哪里像在踢球?简直是在杀戮!

  一个军士被他一脚皮球踢中胸口,惨叫一声跌在草地上,霍去病冲过去将他一把拎起来:“你怎么不知道拿肩膀顶球?你为什么不侧向撞击,引开我?”那摔倒的军士正是仆多,他低着头承受着将军的怒火。

  霍去病全部怒火都如同落在一个无底洞中,毫无反应。

  他益发愤怒起来,只感到自己的胸口腥气翻涌,涌到头上,痛得他的头几欲炸裂。

  霍去病忽然抬起腿,向着仆多劈头盖脸地猛踢过去:“……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没头没脑地猛踹着面前这个身体:他的阿赫呢?他的云海呢?他的小陈呢?他的许叔呢?……

  都是那么强的男人,为什么转眼间全部不见了?

  他疯了一般狠狠揍着眼前毫无反抗的躯体:他的小骠呢?还有阿姆呢?……

  这么健壮的战马,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骏马,为什么就这样不见了呢?

  他越吼越大声,火光赫赫照在他的脸上,他的双目好似已经赤红。赵破奴和高不识连忙冲上去,一把抱住霍去病,要将他从仆多身边拖开:“将军!将军!会出人命的!”

  霍去病依旧不依不饶,使劲去踢仆多,他已经没有了章法,几次几乎踢中仆多的要害,仆多的嘴角渗下涟涟的鲜血。

  赵破奴和高不识擒不住他,几个小兵一起上来,七手八脚将霍去病死死按实在地上。

  高不识示意仆多快些离开,不要再惹将军发怒了。

  仆多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他望着乱成一团的赵破奴和高不识,没有走。他忽然爆发一般大声哭了起来:“我不会蹴鞠,我是匈奴人!”

  他仰面朝着天空,泪水流满整张匈奴面孔:“我是匈奴人!我是匈奴人!”

  他撕着自己的军衣,哭得揪心裂肺,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是的,他不是郑云赫,不会以巧力为霍去病顶球;他不是郑云海,不会用勇力和霍去病两强相争;他不是陈焕,不会以章法有致的进攻抵抗霍去病的冲击;他也不是许地,会以巧妙的弧线球,让皮球顺利进入球门……

  他扑通跪在地上:“我是匈奴人!我是匈奴人!”

  仆多将头重重磕在地上,一下又一下,直到额头渗出鲜血来:“我是匈奴人!我是匈奴人!我是匈奴人……”

  他浑似不觉得痛,继续以头重重击地,直至血流满面:

  他是匈奴人,就算他作战勇猛,就算他小心翼翼,他始终是个匈奴人,他不能走到别的汉人军官的心里,陈焕至死还骂他“匈奴蛮子”,霍将军也在责怪他不能很好地陪他玩蹴鞠。

  他就是匈奴人,与大汉朝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漠北匈奴人!

  他的鲜血长流,倒让霍去病清醒了过来。

  霍去病松开赵破奴的手臂,示意他让开。

  他走上前去,抬手阻止住仆多疯狂的叩头,用手掌轻轻擦一擦他不断淌下的鲜血。然后,将仆多的头一把,用力抱入自己的怀中。

  仆多伏在他宽阔的胸前,抓揉着他的朝服,继续失声恸哭。仆多这个飘泊无根的男人,到底哪里才是他安歇的地方?

  霍去病抱着仆多,眼睛慢慢扫过眼前赵破奴、高不识、还有无数军士的面孔,他们一个个都慌张又忙乱,惊恐不安地看着他。

  这些人,都是跟他去河西的铁铸之军啊,现在这副恐慌的模样,哪里还像是一群皋兰山下亡命搏杀的不败神军?

  霍去病将仆多的头更紧地抱住,化作一个坚实的墙壁,任仆多依靠着他,发泄那难以言说的痛苦与凄惶。

  仅仅因为他的一时失态,他竟然令这支好不容易经历了生死场,千锤百炼出来的铁军,软弱涣散到这种地步……

  此时,霍去病终于清楚地看明白了自己在这里的位置。

  明白了自己的位置,霍去病的眸光渐渐重新凝拢起坚定的神色……很快,他的眉毛又重新如剑一般扬起了锋芒。

  等到仆多渐渐停止抽泣,霍去病轻轻拍了拍仆多的肩膀,将他的头扶起,对准自己的眼睛:“仆多,你不是匈奴人,你是汉朝兵。”

  仆多依旧闭着眼:“我是匈奴人……”

  “不是。”霍去病非常肯定。

  仆多慢慢睁开眼睛,正对上将军有力而冷静的目光。就是这种目光带着他闯河西,又将他平安带了回来。

  放眼匈奴草原,这个站在他面前的霍将军,才是真正的强者。

  霍去病又将他额头的血迹重重抹去,又重重重复道:“记着,你是汉朝兵。”

  他一字一顿:“你是本将军,亲自择定的千夫长!”

  仆多慢慢收起泪,他的将军已经给了他最明确的答复,也给了他最明确的支持。他的根就在这里,因为,他就是一个汉朝兵。

  仆多慢慢站起来,望着霍去病重复着:“我是汉朝兵,我是千夫长!”

  霍去病含笑松开扶着他的手臂。

  高不识马上走上来,扶住仆多,将他带回军帐中敷药疗伤。

  霍去病目送仆多和高不识的背影消失在军帐群中,缓缓地转过身。

  仆多可以像个孩子一样发泄情绪,而他,霍去病,已经不再是可以在骠骑营任性撒野的孩子了。

  他是这里的主帅,他更是军中的灵魂。

  他失去兄弟也好,他内心伤痛也好,从此往后,他再也不能跟任何人说,再也不能找任何人宣泄。

  天倒下来,他必须自己扛;遍体鳞伤的时候,他只能独自躲起来一口口自己去舔内心的伤口。

  他用擦过仆多血的那只手,按住双唇,肩背微耸,一大口郁塞在胸中数日的淤血,从手指缝里慢慢渗透出来……

  血,一点点沿着手臂流入他宽广的朝服袖中……

  他特意背过火光,他不让任何人看到他在吐血。

  他不能让任何人看出来,军中战神的锋芒之下,他其实也只是一个人……

  他,也是一个会伤心的人。

  虽然皇上细心地让御医检查过了他的身体,但是,有些伤不在身上,有些伤口是刻在心里的。

  他用力摁住自己的嘴唇,将不断奔涌出口的鲜血强行倒灌入喉咙,将自己内心的痛苦慢慢嚼碎,然后,闭紧眼睛,和血吞下。

  他走出营门,用袖子掩着自己的脸,吩咐几个文案军士,早日将各人功劳计算出来,以便听候皇上的分赏。

  赵破奴目送着霍将军一步步慢慢走出军营,等到他消失在了黑暗的夜色中才想起,霍去病连战马都没有骑……

  冠军侯府如今一派喜庆,到处弥漫着金碧辉煌的奢靡之气。

  家奴们都穿上最好的衣服,大家都预备好了最好的笑容迎接侯爷回府。府邸里这几天都张灯结彩仿佛过节。

  的确是一个大节日啊。

  放眼长安城,还有哪家府邸可以荣耀如此?

  冠军侯府是个列侯府,霍将军身为列侯,门下自有家丞、门大夫、庶子等等属吏,每年他们也都有几百石的俸禄。

  这些人是皇上按照霍侯爷的身份专门拨给他的,皇上又知道霍侯爷心里只有军营之事,选的都是一些家庭出身好的富贵闲人。

  这些大人们个个都是读过诗书,学过礼乐的公子。

  侯爷挺喜欢他们——喜欢他们的白拿钱不管事。

  霍侯爷回府,只要绿阶她们能够调度满足好他的吃喝洗沐,余下的时间就一个人看书吃茶睡觉打盹。

  霍府家臣里,既没有人才气翩然,给侯爷写什么什么辞赋;也没有人工于谋划,给他就国家局势出点什么主意——侯爷明显对此也毫无兴趣。

  这些个家臣平日里只白天用完朝食以后,才来点卯应名。

  这些天,他们都是大清早天未亮就赶到霍府,晚上逗留到很晚才走。霍侯爷河西归来又被皇上增封了两千户食邑,谁不希望早些见着侯爷,弄上个碰头彩呢?

  不说别的,最近皇上赏赐给冠军侯府的贵重物什,已然多得数也数不清了,按照惯例,大家均可按官阶品位分沾些雨露。

  本听说侯爷昨日傍晚就该回府,结果没有等到,去迎接侯爷的李军士也说不清他究竟何时回府。于是大家决定天天都等着侯爷。

  今日一早,诸位大人们便抱着暖暖的青铜镂花银炭手炉,穿着银狐领的薄夹袄,站在门口等霍侯爷——早春的长安,还颇有几分寒意呢。

  大家都在心里想着,不知道这一回侯爷给大家多少赏赐呢?

  为了不辜负侯爷此番获得的浩荡皇恩,绿阶按照几位门臣大人的吩咐,将冠军侯府所有最奢华最靡丽的装饰都摆放在明处,彩配缨络,玉磬悬垂,令人一走入侯府,便仿佛走入了水晶宫、琉璃殿一般。

  那几位站在冠军侯府前的霍府门臣大人们,人若玉树均是一表人才,恍若谪仙一般洒脱风流。

  几位大人等得十分辛苦,也甚为无聊,便海阔天空闲聊了起来。

  他们从侯府的赏赐,讨论到了近日长安城最出色的花魁娘,美娇娥。一聊起歌舞坊魁娘的肌肤细腻,气韵温柔,一个个显得恋慕斯斯,深情无限。

  继而几位大人又因各自有所拥戴,开始为自己心仪的女子而互起争执,闹得面红耳赤略有不虞。

  绿阶站在他们身边,只得听着他们满嘴里的胡诌。

  这些大人的底细她自然了若指掌。

  霍府家丞栾殷大人,面若冠玉,三缕长须,峨冠宽服,潇洒得了不得。他父亲也官至南郡都守,栾大人自己府上光有名分的侍妾就有十三名。

  还有两个门大夫罗昭和应允慈,都各自有地产,霍府的俸银对他们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霍府上下的事情他们从不插手,每日里在长安城吹花弄萧,过着十分舒服的日子。

  另外几个也是吃个闲饱,犯个困觉,每日里闲来闲去,还要绿阶跟他们弯腰行礼。

  不过对于绿阶来说,这也并没有什么特别,长安贵族男子大多过着这样的生活。若霍侯爷不喜欢打仗,在长安城里也大抵过着这样的生活。

  以他的身份,应当比他们还要潇洒风流得多。

  他们又等了一段时间,才听到角楼的军士一记重锤:“霍侯爷回府——”

  大家互相催促着,涌向官寺的大道。

  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侯爷,绿阶觉得奇怪,栾殷大人等几个家臣属吏也觉得奇怪。大家伸长脖子看了半天,才看到侯爷穿着朝服,慢慢向霍府走过来。

  大家互相看着面面相觑,他们家侯爷打小就跟生在马背上似的,怎么会一个人步行回来?

  许是太高兴了吧?所以散散步再回家?

  守府的十几名军士,等在门口的七八名家臣大人,还有三四十名有头面可跪接侯爷的家奴,一起跪在地上:“恭迎霍侯爷——回府!”

  霍去病脸上的血迹已被他自己用长安城郊外的溪水洗干净了,袖子上的污血被他自己掩着。

  他漠着脸,扬着头往府中走进去。所有跪在地上的人都仿佛只是他足边的尘埃……

  纵然在一个城池之中住着,他和他们,从来就是云泥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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