埙音远_长安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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埙音远

  第六十三章埙音远

  卫青获得的情报并不确切,出定襄三百余里,卫青部的一万前军便遇上了伊稚斜的主力军队。

  李广正是负责前阵的前将军,老将军将这个消息传回大将军部,焦急地等待着卫青的部署与进攻命令。

  同时根据他以往的作战经验,将自己的一万手下开始进行进攻的布阵和人手调配。

  一名传令军士身插白羽,如流星一般从后面赶来。

  李广一边严密地监视着匈奴大单于军队的方向,一边问:“何时进攻?”

  “回李将军,”那名军士道,“卫大将军急调李将军并于右军,出东道。”

  “怎么可能……”李广简直要笑,“大单于就在这里……”他忽然一把抓住那军士,“你说什么?!”

  军士结结巴巴道:“卫大将军,调李将军……军,会……会兵右将军……”

  “不可能。”李广将那军士狠狠一推。

  不是不可能,这正是卫青的军令。

  皇上的皇令如山,卫青不可能不遵。

  卫青的军令亦如山,李广也不可能违抗。

  李广大怒:“我去找卫青!”

  他连随从也不带,一个人一乘快马直奔到卫青军帐中。

  ……

  过了半个时辰,老将军一个人默默走出军帐,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因他的素日威名与他爱兵如子的美誉,卫青部中仰慕他的军卒很多,他们都怀着异样的心情看着老人徐徐走远的背影。

  飞将军李广,自结发起便走上了抗击匈奴的漫漫征途。

  六十多岁的身板,因为抗击胡虏的雄心壮志,而始终如年轻人一般傲然挺拔。

  今天,他骑着战马走在落日下的身影分外孤单,背驼腰弯,日暮垂年。

  茫茫平沙之间,他的茕茕身影似乎在低吟:自古名将似红颜,不教人间见白头。

  李广编入赵食其的军队之后,再次在风沙暴乱的大漠之中失道,没有能够及时在他本该战斗的地点出现。

  这是他一生最后一次战斗,他的战刀甚至没有沾染上匈奴人的血。

  ……

  在与大单于伊稚斜对阵的大漠上,卫大将军的大军随即赶到,与那位匈奴族的大漠枭雄展开了一场殊死的战斗。

  苦战一天之后,在双方伤亡数目大致相当的情况下,匈奴大单于因士气低落而弃军潜逃。卫青发现后,立即派轻骑追击伊稚斜而未得。

  卫青此战俘斩敌军一万九千余名,又攻入赵信城,获得匈奴军需物资无数,这才班师回朝。

  霍去病部没有遇上大单于部。

  他分外不甘心,在荒无人烟的大漠之中长驱两千余里地,终于在乌什堡遇上了左贤王的十万大军。在汉朝军队如虹的气势之下,左贤王空有人数之优,枉有地利之便,却左支右拙完全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攻击力。

  只不过经历了半日的鏖战,左贤王就已经丧失了斗志,带着自己的八千亲兵抛弃剩下的数万大军匆忙向瀚海方向奔逃而去。

  霍去病誓追穷寇,调集起三万人马,仗着兵强马精,大军追赶,在渡过且之河时捕获左贤王近臣章渠,诛杀匈奴小王比车耆。李敢则带八千军马与匈奴左大将短兵相接,李敢阵前斩杀敌将,顺利夺取其军旗和战鼓。

  北平太守路博德也率大军赶到狼居胥山,与霍部联手再次堵截住左贤王的大部。双方在狼居胥山脚下的落日草原展开了十几万骑军的大会战。

  霍去病从容布阵,围抄、堵截、强攻、突破,每一种战阵战法均使来得心应手。

  霍去病部翻越离侯山,渡过弓闾河,捕获匈奴屯头王和韩王等三人,以及将军、相国、当户、都尉等八十三人。此战他以五万之兵,共俘杀匈奴吏卒约七万多人,而自己只损伤了小半兵力。

  落日草原上血染百里,昆仑山的雪水飘满淡淡的血腥味。无数嗜食腐尸的高山苍鹫在天空纷飞翱翔,漠北的战场如同匈奴人的暴尸场……

  为了彻底消灭残寇,霍去病一路穷追猛打到了瀚海,左贤王主力几乎被全歼。

  瀚海的水面上还未来得及留下他的身影,他宣布全军回程。

  在狼居胥山山顶上,各路人马纷纷汇拢,在霍去病的主持下,他们在匈奴人世代祭天的场所,第一次将汉旗插上祭台。

  跟随霍去病一路远赴瀚海的李敢,在落日草原上独拔旗鼓而获得祭酒的资格。

  匈奴小王伊即轩本随自己的长兄跟随在左贤王的军中协同作战,因震慑于霍去病的军威而临阵倒戈,枭杀兄长,带着关且部投靠霍去病部。

  老将路博德,如期会合霍部,及时配合了狼居胥山的会战,也站在了祭台边。

  北地都尉卫山经过自己的努力,独立擒获匈奴小王,也站在了此处。

  如铁如潮的数万汉朝骑兵齐聚在狼居胥山延绵数里的萧萧草场。

  此处,硝烟舔卷着战旗,苍鹰飞翔在空中。

  热血贲张的军人们却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他们勒马挺腰,仿佛正在等待着什么。

  数万战马的微喘如同黯重的雷声在山脚闷闷翻滚,狼居胥山下,一片端凝之色。

  他们,共同等待着主帅的出现。

  忽然,全场爆发出一片惊天的吼声!

  无数战矛举了起来,无数战刀在空中闪出雪亮的光芒,无数骑兵在战马上半立起,望向那山顶最高的祭台。

  只见红底黑色的“霍”旗下,主帅霍去病端坐宝马,如笔直的标枪一般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霍将军——霍将军——霍将军——”数万壮年男子立时同声欢呼起来,那恢宏的声音,似乎能将天地都震翻。

  霍去病轻轻一抬手,狼居胥山上下又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哑黯。

  宁静的山下,霍去病的声音,在匈奴人的神山上回荡出震响。

  他向着这些一路跟他艰难受训,吃尽干旱苦、受足饥渴苦的士兵们,高声宣布:

  “我们——胜利了!”

  他的话音一落,周围又是一片安静。军人们似乎经过了太多的艰难困苦,面对这既定的甜美果实,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霍去病再一次大声告诉他们:“我们——胜利了!”

  “吼——吼——吼——吼——”

  汉朝军人们如梦初醒一般,爆发出山海呼啸般的呐喊!

  战鼓声隆隆而起,战旗尽情飘扬。他们在匈奴人祭天之处,宣告了大汉朝那吞山倒海的胜利已经不容置疑。

  “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

  军士们高挥着手中杀敌的武器,直抒胸臆地高声呼喊。

  他们亲历了汉匈之战最酣畅淋漓的战场,他们亲历了汉匈之战最硕果辉煌的战斗,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

  当霍去病、李敢、卫山他们以最荣耀的姿态,最骄傲的笑容享受着这胜利的喜悦之果时,数千里外的一座小小军帐中,老将军李广颓然靠倒在一堆枯乱的稻草之中。

  李广因再次失道而误战,数日来茶饭不思。

  卫青派长史送来食盒劝他用餐,又问起他失道的详情,他需要详细情况写书呈上交皇上。

  李老将军哀莫大于心死,只说:“这事情与我军中校尉等人均无干系,是我李广一人误道。”

  李将军拒绝去将军幕府,拒绝了与刀笔吏对质。

  那从不服老的李广,那傲气固执得有几分孩子气的李广,已经再也看不见了。

  现在躺在军帐草堆上的,只是一个垂垂衰矣的老人。

  他的双眸已经全无了神采,一个装满了食物的食盒被冷落在一边,闷热的天气中,隐隐有了馊臭的味道。

  塞外的天空中,南飞的归鸿正开始离开这无情无义的大漠;军营里暮色中的号角声,响得凄清。

  汉将军李广,慢慢将头上的战盔,松挽配,解搭扣,一点点取下来。

  战盔取下,他已经发白如雪。

  没有人知道他是因五十年的战事操劳而白了发,还是这几天忧伤过度而一夜白头。

  陪伴了他五十多年的战刀缓缓出鞘,李广看着这位老兄弟,内心感慨万千。

  它曾陪着他,飞马走秋原,月下射猛虎;它也曾陪着他,怒杀灞陵尉,边州逞轻狂。

  一朝梦醒处,相伴的只有这把冷刀。

  李广举起战刀:知心的也只有这把刀了。

  ……

  当夜,一代名将李广自刎于一片孤寂之中。

  李敢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皇上的圣旨也到了:“昭武校尉李敢,从骠骑将军自代郡出,果敢善战,念其军功有嘉,特敕接任其父郎中令之职。待回长安,另以军功封赏。”

  李敢此时尚有归拢军队、计算俘虏、收纳辎重等等军务在身,他接过了圣旨,只站起来说:“待我处理完毕军务,再启程回长安。”

  “皇上允许郎中令大人即刻回长安奔丧。”传旨宦官好意提醒。

  李敢却听着分外刺心,怒道:“奔丧?郎中令?你让我回去奔丧?”

  早已有几个平时与他交好的几个骠骑营军士将他强按在地上,对那宦官道:“李大人伤心糊涂了。我等替李大人谢过皇上隆恩,李大人不日便会回长安。”

  夜到深处,夏日的夜晚虫鸣啾啾。

  一段幽幽的埙声在草原的深处传出很远很远。吹埙之人似乎无意遮挡住内心的悲戚,任那哀伤的曲调在军营之中传荡。

  正在巡营的霍去病停住脚步:“今日云字营谁守营,谁巡视,谁护卫?”他略顿一顿,“谁看草场?”

  云字营的执勤军官立刻出列:“贺连东都大人守营,仆多大人巡视,高大人护卫,李大人看草场。”

  “哦。”霍去病说,“你们替我去别的营地转转。”

  “诺。”

  霍去病一个人,向养马的草场走去。

  这里已经不是战争危机之地,草料场也并非军队重要之处,一般都派几个有经验的老兵看守即可。

  近日,大家都知道李敢心情恶劣,特地让他到这个相对自由一些的草料场中,调整情绪。

  李敢得知自己的父亲身死之后,没有立即快马回长安。

  他手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快一点回去做什么?早些见到父亲那僵硬的身体吗?他宁愿随着骠骑军一步步接近长安,让心里的痛楚消散一些再去面对。

  这骠骑营是他此生最舒心畅快的地方。

  他压抑了三十年,终于在而立之年于此军中得到了人生最大的成功与荣耀,他希望这里的气氛能够帮助他面对惨失父亲的痛苦。

  “李敢。”

  李敢停下口中的陶埙,低头看到草垛下站着的,正是霍去病。他立刻转过身,背着月光,用手一把抹干自己脸上的泪痕。

  霍去病佯作不见他流泪,爬上高高的草垛,在他身旁坐下:“来听你吹埙。”

  李敢吸一口气,将陶埙放在唇边,重又吹了起来。

  草场内战马很多,都在安静地啃嚼着夜草,马尾轻轻扑打着蚊蝇,草料被轻轻翻动,偶尔有值夜的军士在马群中巡视翻检。

  埙声中,一片静谧的天空上,星星如明珠一般闪烁不定。

  李敢坐在高高的草垛上,望着天空不断将心里的思父之苦吹出来。

  霍去病坐在他的身旁,以手支颚,听着他的埙音。

  风清,月淡,人也淡淡的。

  月华如水,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无声流动。

  李敢这两天得到了贺连东都他们的有心照顾,此时,他又得到了自己将军的有意陪伴。初闻噩耗的伤痛,终于在此时,随着眼中的热泪,口中的埙曲,而逐渐流淌干净了。

  身在骠骑营,拥有这些热血豪爽的好兄弟,李敢觉得自己不孤单。

  李敢吹了一会儿,停下埙:“我大哥说过,心里有不舒服的事情,这么吹着吹着就会慢慢散开。”

  “哦。”霍去病点头。

  “很管用。”李敢乃是年近三十的军人了,父亲的死亡固然是一次打击,但不致于彻底击垮他。他看着霍去病,还有心思跟他开玩笑:“霍将军要不要试一试?”

  霍去病看他情绪开始好转,于是一把夺过那埙:“行呀。”

  他先看了看那个埙孔,然后在自己的大氅上用力擦了擦。李敢见状知道他嫌他口水脏,皱眉正色道:“霍将军,这是兄长赠与属下的纪念之物,你莫弄坏了。”

  霍去病说:“怎么会弄坏?”

  他将埙口擦干净,放在唇边慢慢吹响。

  他不会什么埙曲,只任那曲调随意摇荡在大漠的上空。

  略吹了一阵,李敢从他口边将埙抢过来:“将军不会吹,埙也是有曲子的。”他特地从衣甲内抽出军制纱衣,示威般的用力擦擦那个埙孔,示意给霍去病看,他也嫌他的口水臭。

  霍去病笑着摇头,听他吹一曲《垓下》。

  李敢今夜反反复复吹的就是这首曲子。此曲讲的是西楚霸王项羽,一生戎马倥偬,所向无敌。最后败于十面埋伏的四面楚歌之中,自刎于乌江边。

  此时的李敢,已恢复了职业军人的冷静与自持。

  虽然依旧吹着这首悲伤的歌,他却不再那么伤心了。

  相反,他的头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敏锐……

  忽然,一道白电在他脑海中闪过,顿时整个人如亟雷霆,清明透彻:老父为何自尽,前因后果他尚不明,他怎么能够躲在思念亲人的悲痛之中,任那事情模糊一片?

  李敢霍然站起,草屑飞舞:“霍将军,我明日能否提前回长安?”

  “当然行。”霍去病也站起来,李敢现在已经是郎中令,不必再跟在军中了

  李敢面向他:“属下今夜便会将一切军务都交待清楚,决不给骠骑营增添麻烦。”

  “好。”霍去病点头,从此大汉朝又将多一位年轻的九卿高官。

  李敢捏着陶埙,正要纵下草垛的时候,回头看一看霍去病。

  霍去病满脸笑容,如同当日两人之初见。

  李敢虽眼角依然红肿,脸上也挂起爽快的笑容:“能在将军麾下,是李敢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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