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倚楼_长安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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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倚楼

  三十五章独倚楼

  雨水沉重地不断压下来,仿佛要将霍去病埋入深水之中……

  ……

  ——他输了,他真的输了。

  秋雨一阵阵压落下来,将霍去病的双眸湿润到模糊。

  他仰望着铅灰色沉重的天空……他的左侧脸颊有一个小疤……

  郑……云……海……

  自其父亲郑老将军早年战死后,李广老将军收养了郑云海兄弟两个。

  弟弟云河体能稍差,云海却是骑射的天才。李老将军顾念袍泽之情,也爱惜他的人才,特地将李家箭法传授给他,如待亲子。郑云海勤加练习,深得李家箭法的神髓。

  元朔二年,二十岁的郑云海遇上十五岁的霍去病。

  当时的霍去病骄横跋扈,乃是地道的恶少,郑云海嫉恶如仇,以李家箭法教训他,与他十箭比射活人。前面九箭都是平手,唯有最后一箭郑云海以方才与李敢同样的手法,伤了霍去病的左颊,从此留下他的那个小疤……

  霍去病闭上潮湿沉重的眼睛,向着天空缓缓展开笑容。脸上的那个小疤在他笑起来的时候,便化作一个梨涡,又深又长……

  霍去病仰看雨雾,他还以为,此生再也见识不到这样的箭法了。

  他还以为,很多事情已经掩埋在了记忆中;他还以为,河西二战的祭魂可以洗涤掉内心的愧疚;他更以为心里的伤口已经坚硬到不会再痛。

  ……

  所谓兄弟,就是那个明明已经死掉了,还能让你心里不时淌血的那个人。

  ……

  这样的兄弟,他连给他收尸的机会都没有……

  ……

  沉重的马蹄声在霍去病耳边响起,李敢的马蹄重重落在他身边,他弯下腰伸出手给霍去病:“没摔着吧?快认输!”

  霍去病继续笑,他怎么不问没射着吧?这种人,能不能射着,出箭的时候就该知道了吧?

  他一把拉住李敢的手,用力往怀里一兜,李敢紧抓住马匹,被他带得几乎连人带马一起踏上他的身体:“你找死啊!”

  霍去病仍然用力,李敢抗不住被他带下了马匹,落在他的身旁,溅起一片泥浆,道:“不认输?”

  霍去病一把抹开脸上雨珠泥水,忽然扬起手,将满掌的泥水都抹在李敢的脸上。李敢没有提防,被他抹黑了脸。他不屑于对这种小儿行径还手,恨得用陇西土话咒骂了一句。

  霍去病坐起来,露出存心耍赖的笑容:“明日比试狩猎,如何?”

  李敢呸他一声:“不去!”

  这一夜霍去病睡得黑甜。

  等到天明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起晚了,他也就不再去训练场了,只留下一道简单的军喻:“着陇西李敢,练兵五百夫。”

  他得回长安去,还有十几天就要到自己行冠礼的日子了,他不能耽误这样的大事情。

  想想长安城里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他一路耽耽搁搁地走回去。放马赏景,落店喝酒,看看秋天高阔、归雁南飞,望望平野莽川、冷水激流,好不逍遥自在!

  三天的路程,他足足走了四天方到了长安城。

  回到侯府,霍去病没有看到绿阶,他便问了家臣。

  “皇后把绿阶姑娘接到宫中,要将后日侯爷行冠礼的事情再梳理一遍。”

  姨母也真是,一个孕妇让她赶来赶去做什么?

  霍去病命人牵了马,准备自己出去接绿阶。马匹刚走出官寺,倒看到自己府上的马车缓缓而来。霍去病拍马上去,拉开窗帘一看,绿阶、皓珠、明月都在。

  绿阶被吓了一跳,不知谁家登徒子,居然敢掀冠军侯府的马车,待看清是自家侯爷,问:“侯爷回府吗?”她以为与侯爷是路上相遇,只不知道他回府还是去宫中。

  “回府。”霍去病放下车帘,随着马车一起入府。

  绿阶很明显又大了一圈,但是下马车并没有不方便,她让人在马车上按了一个合适的踏脚点,非常顺利地便下了车。霍去病想帮她也没什么好帮的,只觉得看着她很开心,这是一个很管用的女人,他的儿子在她体内茁壮成长……

  他未到长安城时,一想起欲见绿阶,就心烦气躁;回到长安城,一看到她不在府邸,又心慌意乱;等看到她和孩子都非常安康,他又心满意足。

  这个人分明是在意乱情迷,还始终拒绝自己这样想。

  到了申时,绿阶照旧陪他吃饭,两个人照旧无言。

  霍去病一算,自己又扔了她足足八天,而且又是在她身体不好的时候。

  绿阶一直在专心吃饭,仿佛对于霍去病无缘无故扔下她八天的事情完全不放在心上。霍去病想,也许她被他扔惯了吧。这个女人真是……经得起欺负……

  绿阶看起来现在胃口好了很多,她吃完了一小碗饭,还有一小碗菜。霍去病一直在看她吃饭的样子,她的脖子垂的样子很优雅,不断将小块小块的菜食放入口中。

  因了他的命令,她现在都挑好衣服穿,也知道挑上等的首饰戴。

  她身上穿了一件淡水绿色的厚锦缎薄袄,衣领袖口都以淡绿色期云绣装饰着精美的花纹。她的头发自中间分开,眉梢眼角挡在两边垂下的乌发之中,越发显得深长。耳边是两滴翠色玲珑的绿玉坠,脑后长发盘成松松的玉兰髻,用一支细长的白玉簪绾着。这白玉簪造型简单,但质地非常细腻白洁,簪尾颤巍巍垂着一颗桂圆子大小的南海珍珠。

  绿阶吃完饭,还特地将碗翻过来给霍去病检查,证明自己都吃完了。

  她才十七岁,长相上还透着少女的稚气,这么翻着碗给人看的样子有些许孩子气,霍去病忍不住觉得可爱,调转头不去看她了。

  绿阶吃完了饭,还想喝汤。

  他们的案桌是矩形的,霍去病正对着矮案,绿阶坐在一侧。汤碗放在另一边,绿阶够不到,于是抬头朝着霍去病,拿筷子点着那汤碗冲他看了一眼。霍去病没在看她,她只得自己伸手去拿。

  霍去病发现了她的动作,又转回来将汤碗端过来递给她。

  这是一碗特腌的酸笋髓汤,又酸又鲜大概很合她的胃口,绿阶喝完一碗拿起木勺还想添一点,不好意思地抬头看霍去病。

  霍去病点点头,示意她放开吃。

  绿阶就挑了自己喜欢的笋髓放在汤碗里,他忘记将头转回去,继续呆呆地看她喝汤。

  这两个人一个傻吃,一个人呆看,要是有风流经验的汤医师进来看见的话,可以看出他们现在是标准的大男人宠溺小女子的情形。

  等到绿阶吃完,霍去病拿起漆油筷子开始狼吞虎咽地傻吃,这一回,轮到绿阶撑着头呆呆看着他。

  他穿着深赭色的厚缎连襟深衣,瓦纹铺绒绣装饰着衣边。

  他吃饭的时候喜欢扒一大口,紧紧抿着薄唇使劲地咬,眼睛始终盯着面前的菜碗,一点儿都不分心。

  绿阶换了一个手扶住自己的下巴:她家侯爷吃东西的时候,专心得可怕。他这个人做什么事情都专心得令人感到生畏。

  他去别府赴宴,偶然会带上她前去侍宴,她也见识过很多名门贵公子,固然有些公子生得比他好,但是没有一个人如她的侯爷这般肩背停匀,腰身挺拔,令人不肯移目。

  要是深谙男女之道的栾殷大人走进来,必会明白霍侯爷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欠下了一笔风流桃花债,迟早得统统还给他身边的这个小女子。

  只不过他们两个自己不知道。

  饭毕,绿阶理所当然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睡觉,霍去病屋里那不伦不类的鸳鸯床也早已被她拆了。

  霍去病担心自己今晚还是睡不着,一回到府里,他的心就似乎无法安定。

  他拉开门,站在门口看夜景。此时的冠军侯府菊花盛开,傲寒如玉,片片金色铺天盖地……他想,府里其实种上一点花还是很不错的。

  过了一会儿,绿阶的屋子窗户也轻轻推开了,绿阶坐在窗口望着自己栽种的菊花,她也无法入睡。

  今天,她有件大事情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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