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复生_镜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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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复生

  这已经是那封传向伽蓝帝都的密函寄出前一日的事情了。

  那一日,茫茫大漠上,云焕提兵追杀曼尔哥部余兵,一直追到了空寂城外的古墓旁。但因为师父尸身在彼而不敢擅入,策马彷徨。

  古墓的门忽然开了轰然洞开的古墓大门里,站着骷髅般满身脓血淋漓的鲛人。

  毒应该已经侵入了心肺,腐蚀了每一块肌肉,去而复返的复**右权使手持如意珠站在黑暗里,血肉模糊的脸上只有一双深碧色的眼睛是有生气的,炯炯逼视着手握重兵、包围了古墓的沧流少将。如意珠在这里,放了曼尔哥人!腐烂见骨的手握着宝珠,骷髅缓缓开言。

  寒洲,你到底还是回来了?看得如意珠重入彀中,云焕一怔,掠过百感交集的神色,却在马上纵声长笑,提鞭一卷、取去了如意珠。斜视着返回的寒洲,冷谑地一笑:你猜,我会不会守诺呢?

  穷寇莫追。右权使的眼睛同样冷定,少将在讲武堂里不会没有受过训导吧?反正剩下不足寥寥数百人,你即将回京复命,何必多费精力?

  哈说的好。云焕冷笑点头。他将如意珠收入手中,在残余牧民惊惧的注视下,马鞭霍然挥出鞭梢点到之处,大军退后,让出了去路。

  不过,少将的鞭子指住了寒洲,冷笑,右权使,你得留下。

  我既然带着如意珠回来,就没想过还能逃脱。那个全身露出白骨的鲛人站立在墓口,一双眼睛静如秋水,看着幸存的曼尔哥牧民扶老携幼地从古墓中鱼贯走出,踉跄着爬上马背、准备离去。

  不错,复**果然是不怕死的好汉子。想起二十年前叛乱的惨烈,云焕颔首赞许,鞭子一圈,指向那些满身是血的牧民,冷嘲:只是妇人之仁了一些。嘿,为了这些不相干的沙蛮子,居然拱手就交出了如意珠?

  我们鲛人奋斗数千年,只为回到碧落海仿佛力气不继、寒洲扶着石壁断续回答,但是,怎忍为了本族生存,却让另一族灭顶?

  那样低哑却斩钉截铁的回答,镇住了所有上马准备离去的牧民。原本不是没有怨恨的当知道鲛人确实冒充流浪琴师、混入部落执行计划时,所有曼尔哥族人对这个给他们带来灾祸的鲛人恨之入骨。化名为冰河的右权使和湘接上头后迅速离去,没给牧民留下半句话倾慕他的摩珂公主在遭受酷刑折磨时,都无法说出他的下落。那时看着父亲死去,被毁去了声音的她不是不怀恨的。

  后来,穷途末路的牧民,不得已冒犯女仙冲入古墓求救,却看到了已经成为石像的慕湮女仙飞升了。所有希望都破灭了。然而就在那时,地底冷泉忽然裂开,那位给全族带来灾难的冰河琴师去而复返从剧毒的河流里泅游数百里,复**的右权使带着如意珠返回到这个古墓只为解救不相关的另一个民族。

  冰河,冰河!看着那已经溃烂的骷髅,把妹妹抱上马背、准备离去的黄衣少女忽然痛哭,用嘶哑的嗓音地呼喊着那个虚假的名字。摩珂公主跳下马背,奔向那个垂死的鲛人战士:冰河,冰河!

  姐姐!红衣的央桑在马背上呼唤,大哭,回来!回来!

  你们走吧!摩珂用已经哑了的嗓子竭力大声回答,央桑,墨长老,带着大家走!去得远远的!沙漠上有的是绿洲泉水、有的是羊儿马儿成长的地方总有一天,我们能在苏萨哈鲁重逢!

  摩珂公主!族中的长老颤巍巍地开口,却被摩珂一语打断:我是不跟你们走了的!居然要留下来和那个鲛人在一起么?

  云焕微微一怔,看着那个曾经有着天铃鸟般歌喉的黄衫女子,却不阻拦,只是举起鞭子一挥,厉叱:数到三,再不滚就放箭!

  姐姐!折断了双腿的央桑扒在马背上哭叫,云焕屈起了第一根手指:一!

  回去!和族人走!看得摩珂下马奔回古墓,寒洲也是呆了,不知哪来的力气,狠狠将她推搡回去,快走!第二句声音却是放得极轻,我是必死了的等会你就再也走不了了。

  二!云焕有些不耐,蹙眉,屈起了第二根手指。旁边狼朗挥了挥手,身后一片调弓上弦之声。走!曼尔哥族中的长老在最后一刻下了决断,一把拉过哭闹不休的央桑公主,嘶声力竭地下令,大家走!

  风沙卷起,数百骑裹着血腥味奔入茫茫大漠。

  三!云焕低喝、唇角忽地露出一丝冷笑,掉转手腕、长鞭直指向破围而出的牧民,厉声下令,放箭!

  狼朗一声应和,手臂画过之处,漫天劲弩如黑色的风呼啸射出,将那一群踉跄奔出的牧民湮没!背对着敌人的牧民根本来不及还击,如同风吹稻草般折断在大漠里,惨叫声此起彼伏。

  惊变起于顷俄。

  央桑!央桑!摩珂不顾一切地惊叫着,扑向中箭堕马的红衣妹妹。然而夺夺夺三箭射在她面前,阻拦了去路。狼朗持弓冷睨没有得到少将的命令,他既不能射杀这个女子,也不能放她走。

  云焕!你出尔反尔!寒洲厉声怒喝,过来杀了我!不要祸及无辜!

  我本来就是出尔反尔的人。马背上的白袍少将冷笑起来,冰蓝色的眼陡然亮如军刀,祸及无辜?你们复**手段也忒狠毒啊!有什么资格谈祸及无辜四个字?!

  湘那个贱人在哪里?云焕忽地咆哮起来,一箭射杀了一个奔逃的牧民,转头对着寒洲怒喝,在哪里?把她交出来,我就放了这群沙蛮子!

  仿佛彻底失望,再也不去哀求盛怒中的少将,鲛人碧色的眼睛里陡然掠过嘲笑的光:她?她是不会回来的她一开始就不相信你会放过牧民。湘已经走了!云焕眼里冷电闪烁,忽然间回头、从鞍边抓起一张劲弩,唰的一箭射穿摩珂的肩膀。

  那贱人逃去了哪里?少将厉声喝问,弦如满月,对准了痛苦地抱着肩膀的摩珂公主,杀气凛冽、毫不容缓,告诉我!不然我把她射成一只刺猬!快说!他语速极快,说话之间又一箭射向摩珂的左肩!

  湘没说错你真的有豺狼之性。寒洲血肉融化的脸上有了一种苦笑,忽然厉叱,你就在你师父灵前、这般屠戮无辜?她在天上看了也不会饶恕你!当头棒喝。云焕呆住,只觉有雪水兜头泼下,灭尽了一切杀气。趁着这个空档,寒洲对着摩珂一声低喝:夺马,带着你妹妹,快走!

  摩珂一惊抬头,却只见寒洲身形一晃、已经欺近云焕马前,手中迸出一线寒光直射云焕咽喉!那一瞬间,鲛人原本深碧色的眼睛变成了璀璨的金色寒洲动作迅捷狠厉,瞬间掠过众兵逼到了主帅面前!出手之轻捷准确,决不像一个被毒药腐蚀得露出白骨的人。

  云焕只是刹那失神,没料到这个鲛人居然不要命地扑过来,一时只来得及在马背上迅速后仰,只觉脸上刀气如裂,堪堪避过了寒洲手中的飞索利刃。只那么一缓,摩珂已翻身上马,马蹄翻飞掠过沙漠,俯身抓起中箭的央桑,绝尘而去。

  狼朗第一个反应过来,寒铁长弓拉开,一箭射向刺客居然掠入千军刺杀主帅,如入无人之境!这个复**的右权使,重伤之下居然还有如此力量?那样一惊之下,所有镇野军团的士兵都将注意力集中在了这个鲛人身上,看到寒洲已掠到云焕马前不足三丈,狼朗同时喝令,四围箭如风暴卷起但令人吃惊的是,就在发出惊动千军的一搏之后,寒洲的速度忽然变缓,出手变得衰弱。

  无数箭簇刹那射穿了他开始溃烂的身体。住手!看到鲛人的眼睛,云焕陡然明白过来,厉声喝止,住手!那是濒死的全力一击,所以没有后继!这鲛人的一击不是为了求生,而正是为了求死。只为暂时镇住所有人,以换取异族的一线生机。

  但喝止已晚了。四军惊动的刹那、箭雨吞没了寒洲。当黑色的暴风过去后,四野里一片寂静,所有人注视着沙地上的复**战士。寒洲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终于失去力气,却始终无法倒下长短的箭簇支撑住了他已经不成为躯体的躯体。

  寒洲你?被那样义无反顾的气势所震慑,刹那间,云焕眼神微微涣散,勒马,但那迟疑不过一瞬,少将目光立刻重新尖锐起来,跳落马背,迅速拉起了寒洲,厉声追问:湘呢?湘逃哪里去了?快说!长长的箭羽隔开了他的手,对方肌肤上溃烂的脓液流下来。垂死的人侧头看着黄尘远去的大漠,再看了看云焕枭厉的脸,忽然微微一笑。鲛人的脸在毒液里浸得溃烂流血,那一笑异常可怖,没有半丝这个民族天赋的俊美。

  然而那样的笑容里有某种震慑人心的力量,居然让破军少将刹那间一震。其实当日湘对慕湮剑圣下手,大错特错只求一时之利、却不顾后患是如何可怕你、你这种人,一旦失去了缰绳,将来会没有回答云焕的逼问,寒洲和着残余呼吸吐出了几句在心里存了许久的话。云焕的脸色瞬间苍白,但抓住濒死之人的手,厉声追问:湘去了哪里?

  湘呵呵,寒洲眼里的光芒渐渐涣散,忽地微笑,好女子、好女子啊只有她那样的性格,咳咳,才能对付你这样的人

  湘去了哪里!云焕终于忍不住地暴怒起来,厉喝。然而立刻想起眼前这个命悬一线的人、是再也不受任何威胁的了

  湘么寒洲眼里的神采在消失,嘴角忽然泛起了一个讽刺的微笑,她去了哪里,如意珠就在哪里

  什么?听得临死前那样奇怪的呓语,云焕一怔。无论去了哪里到最后,我们鲛人都会化成云和雨回到那一片蔚蓝之中寒洲的眼睛缓缓阖起,身子向前一栽,无数箭簇顶着地,透体而出,人却终不倒下。一阵猛烈的风沙席卷而来,呼啸过耳,带走了一生浴血奋斗的灵魂。

  杀戮终于结束,云焕坐在苏萨哈鲁的广场上,定定看着手心的战利品。

  碧绿色的珠子在云焕指间滚动,苍白干裂的手上尚自沾染着干透的黑血。直径不过寸许的珠子握在手里,感觉凉意直透骨中。

  纯青色的珠子,迎着光看似乎有碧色隐隐流动这就是付出了那么多生灵和鲜血换来的东西?云焕刹那间握着珠子,有点失神。

  空荡荡的寨子里只有风呼啸的声音,到处都是堆叠的尸体、被拦腰斩断的马匹牛羊和插满了乱箭的房屋。这一片废墟上流满了鲜血,到夜来、定会吸引那些鸟灵魔物云集而来,然后过不了多久、便会被黄沙彻底埋没如同五十年前博古尔沙漠中兴盛一时的霍图部。

  副将宣武和狼朗队长带着镇野军团在废墟上搜索,云焕却一个人坐在村寨中心广场的旗杆下,低头看着手握的如意珠。风沙吹在脸上,如同刀割一般。少将出神地仰着头,看着碧蓝高旷的天空里飘来的一片孤云。

  海国的传说里,鲛人死去后、都会化为云升入天空吧?

  寒洲那个鲛人、如今是否获得了一生追求的自由?

  少将,战场清扫完毕,是否拔营返回空寂城?耳边听到副将的禀告,他挥挥手,表示同意在寒洲倒下、战斗结束的刹那,仿佛杀气忽然消解,帝国少将眼里妖鬼般的冷光暗淡下去,换之以极度的疲惫。

  终于结束了如意珠握在手里的时候,内心坚硬的壁垒仿佛咔啦碎裂。复**右权使的尸体,如何处置?宣武副将看过云焕暴烈的一面,此刻战战兢兢,事无巨细地请示。只怕一个不小心、又会惹怒这尊杀神。

  一个蠢材在毒河里潜游了那么久,就为了回来送命。云焕低声喃喃,想起石门洞开那一刹、寒洲满身脓血的样子,以及最后一刻脸上奇异的微笑那种超越了生死爱憎的笑容,在生命最后一刹变成匕首,深深扎入了少将空洞漠然的心里。

  一个鲛人怎能有如此的笑容?那个笑容、居然和师父脸上的遗容一模一样那是令他这样的人,都不得不敬畏的东西。

  带回去,路上遇到赤水就投入水里。按照鲛人习俗水葬。云焕站了起来,烦乱地下令,顿了顿,厉声补充,不许毁坏尸体若敢私自挖取凝碧珠,凌迟处死!

  是!宣武副将恭谨地领命退下。旁边狼朗听了,略微诧异地抬头看了这个脸色苍白严肃的破军少将一眼。

  回城!云焕不想再在这个尸体横陈的修罗场上多呆,翻身上马,回空寂城!马蹄踏动黄沙之时,手握如意珠的少将转过头,不易觉察地抬头看了看天那一片孤云已经没有了踪影。

  半夜时分,大漠上冷得彻骨。

  狼朗的甲胄上结上了薄薄一层冰,稍微一动、就喀嚓喀嚓地往下掉。但他和手下的士兵都不敢活动身体,恭恭敬敬地等呆在古墓外。

  分明已经完成任务、可破军少将却没有急着返回帝都复命。这几日带着士兵来这个曼尔哥人的圣地,吩咐众人在外头等候。第一二日、每天傍晚云焕开门出来,拖出了一堆奇形怪状的水草和几具曼尔哥部牧民的尸体。第三日起,少将再也没有清理出尸体,却依然一进去一天。外头守着的士兵心下疑惑,但严格的军纪让他们不敢相互间交头接耳。

  只有狼朗心里是明镜也似。这座古墓里到底是什么,这片大漠上只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甚至那些每年来祭拜的牧民,也不知道那个被他们视为女仙的女子究竟是谁。

  那是隐居于此的空桑前代剑圣:慕湮。

  几十年前,荒漠的盗宝者里曾经有过白衣单骑的传说。那些凶狠的盗宝者都说:百年来这片博古尔大漠上游荡着一位白衣白马的女子,手中操纵着闪电化成的利剑,一击便让鸟灵沙魔辟易。在白衣单骑的女子游荡于荒漠的那段时间里,便是最凶恶的盗宝者,都不敢肆意杀戮。

  那个白衣单骑的传说、消失在五十年前霍图部叛乱之后。

  没有人知道,那是因为与巫彭元帅一战后血脉衰竭,空桑女剑圣从此隐居在空寂城外的古墓里,进入了断续的长眠。只有在每年五月月圆之夜、空寂之山上恶灵杀戮牧民时,她才会被号哭和祈祷惊动,出来驱恶除妖。于是,她又成了这片大漠上的女仙。

  而他,受命呆在这片荒漠上,注视着那一道闪电般的光华已经十四年。

  巫彭元帅庇护了这个遗族的孩子,让他不至于在流放中死去。在他十五岁时,巫彭大人便将他安排进了空寂大营的镇野军团中,当上队长。觉得巫彭大人这般提拔自己、必有重任,他等呆着进一步的指派然而元帅要他做的,竟只是在这片广漠中,监视着一个古墓里的残废女子。

  每年一次,他伪装混在那些牧民中,抬头看着半空中和鸟灵混战的女子,看着那一道道裂开夜空的雪亮闪电。被那样的剑技和身姿所震惊,他忽然明白了:难道,那古墓里的人就是巫彭元帅所倾慕的么?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帝国元帅吧?

  而胡思乱想的年轻军人不曾知道:正是与这个女子五十年前的一次交锋,被所有战士视为神的元帅才失去了一只手臂!

  他受命监视了这座旷野里的古墓十四年,将人生中最鼎盛的那一段岁月耗费在观望中,而且莫名原因。他一直是个旁观者,看过无数不相关的生命起落。

  他看到牧民孩子在墓前嬉戏,其中居然有一个冰族的孩子。那个坐着轮椅的白衣女子在墓门口微笑,指点着那个冰族孩子的剑技。她的精神似乎很不好,经常要停下来歇息在她歇息的时候,那个孩子便捧着剑站在轮椅后面,安静地注视着师父、阴郁的眼里对别的东西视而不见。

  因此,在那个少将来到空寂大营时,他第一眼就认出了是那个学剑的冰族少年什么都变了,只有那一双阴郁的眼睛一如当年。那个瞬间、他霍然明白。原来自己只是巫彭元帅深埋的又一步棋直到云焕走到了破军少将这样显赫的位置时,才显露出了自己十四年观望的含义所在。

  所以,在元帅紧急密令他探察墓内情况的时候,狼朗丝毫不意外。

  在周围战士眼睛里都露出疑惑的时候,也只有他丝毫不动容,看着少将进入古墓。他知道墓里的那个人是谁他此刻想知道的,就是那个人是否还活着?

  大漠深夜的冷风吹在甲胄上,冷彻入骨。

  就在狼朗忍不住开始轻轻跺脚的时候,忽然眼角掠过了一丝白光。他诧然抬首,看到漆黑的天幕里划过一道流星。然而那一道流星却是向着这边坠落的,在眨眼间一闪而至,准确地落入了古墓那个高窗中。

  所有士兵面面相觑。只有狼朗变了脸色在光芒没入窗中的一刹、他看清楚了:哪是什么流星?分明是一个白衣白发、骑着白色天马的女子!身影是虚幻的,刹那间穿过了狭小的窗口,没入古墓!

  空桑的冥灵军团?

  少将!少将!狼朗大惊,迅速扑到墓门口,单膝跪地,空桑人来了!此语一出,全军耸动,刀兵出鞘声里、却只听云焕声音沉沉从墓里透出:原地呆命!

  黑暗一片的墓室内弥漫着森冷潮湿的水气,只有最深处有暗淡的烛光透出。

  云焕霍然回头、注视着暗夜里纯白色的女子。白色的长发、白色的衣衫、白色的肌肤,身畔牵着白色的天马。整个人在黑暗中发出淡淡的柔光,虚幻得不真实,如一触即碎的影子。在看到地底冷泉中永久沉睡的女子时,来人双肩一震、忽然间以手掩面。

  少将看着女子身侧那柄佩剑,眼里闪过迟疑的光:你是白璎?

  白色的女子不易觉察地握紧了手中的剑她看着古墓深处穿着少将军服的冰族战士,薄唇抿成一线。你是谁?蹙眉打量着眼前这个满身杀气的军人,白璎下意识地感觉到了排斥。

  我是云焕,白璎师姐。打量着前来的空桑太子妃,云焕心里杀机一动,但很快按捺了下去,平静地回答,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见面。

  我不是你师姐师父并未将剑圣之位传承给你,你已被逐出门墙。白璎冷淡地回答,忽然间她惊觉了什么,不可思议地看着云焕,脱口惊呼,所以你把师父杀了?是你把师父给杀了?!

  不是我!云焕的脸色瞬间苍白如死,一拳捶在身侧石壁上,石屑纷飞。他厉声分辩:不是我!我没有杀师父那毒不是我下的不是我!

  不知为何,那般盛怒的声音到最后却低了下去。云焕颓然后退、用手支着额头。是我。他忽然安静下来了,抬眼看着来人,是我害死了师父。

  在接触到那样的目光时,白璎不自禁的震了一下,不知为何感到某种恐惧,竟然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说到底是我害了师父指缝里的那双眼睛冷了下来,云焕的声音犹如梦呓,所有都是我带来的弄脏了这座古墓怎么也洗也洗不干净了。白璎诧异地看到了地上跌落的水瓢,然后看到了四处散落的布团和水桶。地上、四壁甚至屋顶都是湿的,显然这座古墓里有过惨烈的死亡,而眼前这个人曾花了无数的力气,试图彻底清洗这里,直至疲惫不堪。

  果然不是你。忽然间她就确定了,脱口道,是谁?

  一个鲛人。云焕眼里又露出那种锋利的光芒,但我不会告诉你是谁这个仇我来报!我不会假手他人,也不许你和西京插手!

  鲛人?白璎一惊,然而看到那样的眼光、却知道决问不出什么。

  既然你不愿认我当同门,我也不稀罕这个师姐。除了师父,我并不承认师门中其他任何关系。云焕站直了身体,看着前来的空桑太子妃,我们注定要成为对头,但至少不要在这里拔剑师父不希望看到同门相残,我必不会逆了她的意思。但我决不是个束手就死的人。

  我只是来送灵。白璎不动声色地回答。

  送灵?云焕一怔,猛地明白过来,哦,我倒忘了你们空桑人的风俗!

  离师父仙逝已经有十二天了今日是送灵之日,若不按空桑习俗诵咒燃香,人的魂魄便无法通过北方尽头的九嶷,去往彼岸转生。所以我连夜赶来。白璎眉间肃穆,只可惜西京师兄还在泽之国,无法分身前来。

  原来如此难怪你不惜冒险从无色城赶来。倒也难得。云焕沉吟着遥想大陆另一边密布的战云,眉间不知不觉又拢上了白璎极度厌憎的杀戮表情,西京在那边是被飞廉缠住了吧?居然还没死?倒是命大。

  我要开始送灵了。截口打断,白璎冷冷看着云焕。然而沧流少将并没有退出去的意思,只是把目光投向了冷泉中心那一张轮椅上沉睡的人,声音变得和之前完全不同:先帮我擦掉那滴血

  什么?白璎诧异。

  师父左颊上溅了一滴血,云焕的眼睛一直没有移开,师父她是不能忍受这样的东西的帮我擦掉它请。仿佛想起什么,他加重了最后一个字的语气,那是他几乎从未用过的字眼。

  被那样专注而梦呓的语气吓了一跳,白璎凝神看去,果然看到死去女子的脸颊上有一滴刺目的殷红。她诧然脱口:为什么不自己擦?

  我的手很脏根本不能碰。云焕苦笑起来,而且,小蓝也不让。顺着他的指尖,白璎看到了一团蓝灰色的毛球蜷缩在轮椅的顶端,从慕湮的肩膀后探出头来,用警惕的目光盯着水边交谈的两人。

  那是什么?狐狸?第一次来到古墓的女子有些惊讶。

  师父养了十几年的蓝狐。云焕简单地解释,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它会让我近身?白璎有些不确定地看着那小动物警惕的眼睛。

  应该会。小蓝很聪明,能分辨不同的人。云焕忽地轻叹了口气,眼里有复杂的神色,而你你身上,有某种和师父相似的气息。那样的话让白璎微微一惊。就在那个刹那、一直盯着她看的蓝狐忽然轻轻叫了一声,闪电般蹿了过来,想要扑入她怀里。

  但冥灵女子的身体是虚无的,蓝狐穿过了白璎的身体、落在冷泉里。

  **的蓝狐回头看着白璎,仿佛明白了什么,黑豆也似的眼里,有一种悲哀的表情:那是已经死去的冥灵这个前来送师父的女弟子,其实已经比师父更早地离开了这个云荒。

  师父师父恭谨地拭去了颊边的血,感觉触手之处的肌肤居然坚冷如玉石,白璎跪倒在水中,凝视着一生都未谋面的师父,眼里泪水渐涌,您看到了么?我是二弟子白璎我来送您去往彼岸了。愿您来世无忧无虑、一生平安。无忧无虑,一生平安空桑女剑圣一生倥偬,竟没有过真正无忧快乐的日子。白璎跪倒在地底涌出的冷泉中,闭目合掌,开始念动往生咒。

  作为空桑六部之中白之一族的王,白璎的灵力是惊人的,她跪倒在古墓里,严谨地按照着空桑古法进行送灵,随着如水般绵长的祝诵声,咒语以吟唱的方式吐出,祈祷着灵魂从这死亡的躯体上解脱,去往彼岸转生。

  虽不明白空桑人的习俗,云焕依然跪倒岸边,凝视着墓室内死去的人。

  忽然间,仿佛有风在石墓内流动,唯一的一盏灯灭了。

  对于黑暗的本能警惕,让云焕在瞬间按上了剑。然而下一个刹那他的手就由于震惊而松开,惊讶地看着黑暗中的那一幕景象

  有光!竟有一层淡淡的白光,从死去的师父身上透出来!

  随着白璎的吟唱,那层白光越来越清晰地从女剑圣身上渗透出来,游离,凝聚,变成若有若无的云。那样微弱而洁白的光,漂浮在这漆黑一片的墓室内,随着送灵的吟唱而变幻出各种奇异的形状,最后渐渐凝聚成一个人形。

  光芒飘向跪着的白璎,在冥灵女子身侧徘徊许久,似是殷殷传达什么。而白璎的身子颤抖,停止了吟唱,只是点头,仿佛答应着什么。

  师父!师父!云焕抬头看着那凝聚的人形,宛然是师父生前的剪影,只觉刹那间心都停止跳动,来不及多想什么,他涉水奔过去,试图拉住那一片虚无的光芒。

  此生已矣,请去往彼岸转生!看到有人惊扰了送灵仪式,白璎唇中迅速吐出吟唱,对着虚空中凝聚的光芒伸出双手,手心向上那一片凝聚的光重新消散,化成无数星光,迅速划过。

  云焕踏入水中的刹那,只觉无数细碎的流星如风般擦肩而过。

  生死在刹那间交错而过,没有丝毫停留。师父!师父!他绝望而恐惧地对着虚空呼喊,仿佛被绝望所震动,那些白光忽然凝滞,宛然流转,轻轻绕他一匝,拂动他的鬓发,然后倏忽离去,掠过重重石门,消失在高窗外漆黑的夜空中。

  师父轻风过耳而去,云焕全部神气似也随之溃散,颓然跪倒在水中。许久许久,这座古墓始终寂静。小蓝依旧不愿和云焕接近,慢慢游回轮椅边,顺着椅背爬上散去魂魄、彻底成为石像的慕湮肩头,静静俯视跪在冷泉中的两名剑圣弟子。

  师父最后有话,要托我告诉你仿佛透支了太多的灵力,白璎虚幻的形体更接近于透明,低声断续道。云焕霍然抬头。

  师父说有些事她一直知道,而有些事她错怪了你。她已去往彼岸。白璎轻轻复述,神色间有一丝奇异,又有一丝悲悯,她并不怨恨鲛人,希望我们也不要报仇。你已经破了不杀罗诺族长的诺言,她希望你的剑上、此后能少染血迹。云焕静静看着轮椅上的石像,薄唇紧抿,仿佛克制着什么,左手用力地握着右手腕曾在烈火上烙下誓言,而转眼间他就在盛怒和绝望中大开杀戒,一念及此,强烈的痛悔忽然让他无法呼吸。

  师父最后说白璎轻微地吸了一口气,将视线落在脸色苍白的少将身上,一字一句,她将复生。

  什么?这一句话如闪电击中了云焕的心口,他的目光在瞬间因为狂喜而雪亮,脱口惊呼,复生?她将复生?!

  空桑人真的能复生?真的存在着轮回?沧流帝国的少将本不信这些东西,然而方才看到了魂魄的消失,他已有了几分相信。

  为什么不相信呢?相信师父还存在于天地间,相信魂魄不灭,相信必然会在这片大地上的某处重新相见。

  师父会在哪里复生?他脱口急问,白璎的眼神却更加肃穆,轻声:师父说,她将去往彼岸转生天地茫茫,众生平等。她或许去往无色城,或许转生大漠,或许转生成鲛人,甚或复生在冰族里冥灵女子微微一笑,看着沧流帝国少将,这云荒大地上的任何一个人,都可能会和她有关是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亲人和朋友你明白师父的深意么?

  云焕眼里的亮色忽然凝滞,长久地沉默,却没说话。

  所以,在对任何一个人挥剑之前,请少将多想一想。白璎凝视着他,说出最后一句话,苍生何辜。云焕狭长的眼睛闪了一下,一丝奇异的笑容攀爬上了他的薄唇:我答应:若我和我在意的人不处于危境,决不因一时之怒而多杀无辜。许久,少将忽然开口,语声转厉,可人若要我死,我必杀人!

  什么叫做苍生?我们冰族是不是苍生?我们云家是不是苍生?仿佛被触动了内心的怒意,云焕冷笑着开口,口口声声什么苍生,你们这群死人知道什么!你们知道帝都是何局面?我若退一步,全族皆死,还谈什么怜悯苍生!谁又来顾惜我们的死活?白璎一震,侧头看着泉中玉像:这些话,你对师父说去。

  这种话,今日说过一次,此生决不再提。云焕冷笑,按剑而起,眼神冷厉,说又何用。说我豺狼之性,那也是有的。只是尚不如帝都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白璎从水中站起,微微蹙眉,似不知如何说,许久道:师父用心良苦。

  我明白,我永远也无法做师父期望的那种人云焕转头看着地底冷泉中那一袭宁静的白衣,眼里杀气散去,你我也算同门一场,但却只有师父灵前一面之缘。闪电忽然割裂了黑夜,喀嚓一声轻响,墓室厚厚的石板居中裂开,从这个墓室出去,便是你死我活。

  静默地看着那一剑、白璎沉沉点头,忽道:放心,帝都那边的十巫,决不会得知你的师承来历。云焕一惊,抬头看着这个冥灵女子。

  西京师兄虽几死于你手,也不曾透露你的身份。白璎微微一笑,眼神却清爽,剑圣门下当以剑技决生死,而不是别的龌龊手段。反身便招回了天马,掠出墓外。

  云焕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黑漆漆的高窗,唇角忽地又泛起冷笑:

  这个身份,不说穿便是秘密,若说穿了呢帝都那些元老们,真的没查过他的师承来历么?

  守在外面的士兵们冻得瑟瑟发抖,却一脸惊奇。

  半夜里竟有好几道流星画过,那一道白光穿入古墓,接着却有两道白光先后从内逸出,消失在苍穹里。

  狼朗跪候在墓前,心怀忐忑。只有他看清了进去的是空桑的冥灵战士,但古墓里没有动响,也没有打斗声,然后他看到两道白光一先一后飘散而出第二道他依旧看清了是一个骑着天马的空桑女子,而第一道光、他竟也看不清是什么。云焕少将果然是不可测的人物,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背景?难怪巫彭大人吩咐自己严加关注了。

  正在出神的时候,石门轰然打开,他听到靴子踩踏在结冰地面的声音。云少将出来了?一惊之下,他猛然抬头。将石墓周围打扫干净,站在黑洞洞的墓门口,云焕一字一句吩咐,然后,把这座墓给我用玄武岩彻底封死。话音未落,右臂忽动,咔啦的碎裂声传来,石门机括竟被硬生生捣碎!

  小蓝,出来么?云焕霍然回身,对着黑暗低喝。没有任何回答。

  少将铁青着脸,松开手臂,一步踏出。万斤重的石门擦着他的戎装,力量万钧地落下。再见颓然靠在永远闭合的石门上,云焕喃喃说了一句。当狼朗以为他有什么吩咐而上前听令时,少将的声音忽然振作,给我采来最好的玄武岩,将这座古墓彻底封死!此后加派军队驻守,不许任何人再靠近这里!彻底封死?狼朗的脸刹那间苍白下去。

  那一瞬间,他眼前闪过一袭白衣那个轮椅上的女子终是死了!

  生命消逝如流星。

  空寂之山下的那一道光芒,划破死寂漆黑的夜幕,向着北方尽头落去。苍生沉睡,大地沉寂,这莽莽云荒上、无意仰头所见者又有几何?

  那时我们赤脚奔跑,美丽的原野上数不清花朵绽放。风在耳边唱,月儿在林梢。我们都还年少

  漆黑的荒漠里,声音因寒冷而颤抖,但那样动人的歌词,却用嘶哑可怖的嗓音唱出。唱歌的人一边轻抚着膝盖上卧着的少女头发,一边用破碎不堪的调子唱着一首歌谣,眼睛是空茫的,看着漆黑没有一丝光亮的夜。

  姐姐,姐姐,别唱了,求求你别唱了暗夜里忽有啜泣声,枕着歌者膝盖入睡的少女一把抱住了姐姐的腰,将头埋入对方怀里痛哭起来,你的喉咙被炭火烫伤了,再唱下去会出血的!

  央桑,没事,你睡吧。从小不听我唱歌,你是睡不着的。黑夜里歌者的声音温柔而嘶哑,你的脚还痛么?冷不冷?

  为了不让沧流军队发现,他们这一群逃生的牧民在暗夜里都不敢生火。

  于是姐姐抱着妹妹,在滴水成冰的寒气里相拥取暖。很痛,很痛啊!毕竟年纪幼小,十七岁的央桑抚摸着被打断的脚腕痛哭起来,身子瑟瑟发抖,我要杀了那个冰夷呜呜,姐姐,我要杀了他!他不是人!

  摩珂心疼如绞,紧紧抱着怀中不停发抖的躯体,将妹妹沾满了沙土的头拢在怀里:总有一天会杀了他的总有一天看着夜空,黄衫女子面色从柔静变得惊人的坚忍。

  夜空忽有一道白色的流星画过,坠落在北极。和前朝空桑人一样、牧民们相信灵魂的流转和不灭。天上的一颗星星,便对应着地上一个人的生命。

  如今,是谁的生命滑落在夜空里?是他么?那个曾给她带来初恋、也给整个村寨带来灭顶之灾的鲛人战士?居于荒漠的她一生未曾见过那样的男子:淡定温雅,从容安静,按弦的手似有无穷的力量,但他定是死了在护着她们姊妹逃脱的刹那,她策马急奔、不敢回头,却听到身后如暴风呼啸的万箭齐发之声。她本该恨这个鲛人奸细的,但在他归来的那一刻却完全原谅了。她永远无法忘记那张露着白骨的脸和那一双平静坚定的深碧色眼睛甚或比那清雅高洁的容貌更刻骨铭心那是她永远的爱人。

  央桑在她怀中沉沉睡去,脸上犹自带着结了冰的泪水。如果能活下去,总有一天,她要带着族人回到苏萨哈鲁,杀了那个冰族少将,为父亲、为所有族人、为冰河报仇!

  那时候我们赤脚奔跑,美丽的原野上数不清的花朵绽放。风在耳边唱,月儿在林梢。我们都还年少暗夜里,嘶哑破碎的嗓子轻唱着童年的歌谣,那般纯净而欢乐的曲调,却已带了无法抹去的忧伤

  大漠的另一端是博古尔的边缘,再往前走一日便走出沙漠。

  星辰落下去了老女巫昏暗的目光忽闪了一下,看着天际划过的流星,星辰落下去了,带走了战士的灵魂。

  西方的空寂城那边有人死了么?半夜醒转的红衣族长睁开眼睛,不知为何心里猛的一跳、似乎觉得一个十分亲近的人离开了。叶赛尔跳起来,撩开营帐走出去,面向西方站着。不知云焕有没有在空寂城见到师父以他的本事,想来女巫下的血咒未必能奈何得了。但他会不会以为是自己下令做了手脚?叶赛尔轻叹了口气,抚摩着怀里雕刻着繁复花纹的石匣子。

  嗒嗒。匣子里那只手又在动,似乎急不可呆地想要挣脱符咒的束缚。

  急什么。到了叶城,找到那个命中注定的人,就能让你出来了。叶赛尔屈指敲了一下石匣,眉间却有淡淡的忧伤,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啊就是为了你,我们霍图部才被追杀了几十年。你这个魔星,难道真的也是我们霍图部的救星么?嗒。匣子里的手又跳了一下,答应似地敲着。

  叶赛尔忍不住微微一笑。族长,那个女的醒了!耳边忽然听到族中妇人禀告,族长的药真灵啊,全身烂成这样,居然还能活过来!

  叶赛尔露齿一笑,跟着走了过去。虽然为了救这个水边昏迷的女人,用掉了慕湮师父留给她的灵药,但如果不是那女人有着极强烈的求生**,也无法从毒河里挣扎活命吧?

  前日,队伍好容易遇到一个绿洲,正准备去坎儿井里汲水的时候,却发现水边倒着无数的动物尸体,周围还有驻军刚撤走的痕迹。她小心地试了一下水,发现里面充满了剧烈的毒素。

  到底怎么了?难道沧流军队竟要将整条赤水都变成毒河?虽然莫名所以,但还是感觉到气氛不对,女族长立刻下令所有族人结队离开。但在准备转身走开的时候,她发觉有什么东西拉住了她的右脚。

  一只溃烂得露出白骨的手紧紧抓住她的鞋子,一只沙羚的尸体挪开了,尸体下一双碧色的眼睛抬起来,暗淡无光地看着她。

  呀!即使大胆如叶赛尔,也吓得失声惊呼。救救我。那个骷髅一般的人紧紧抓着来人的脚背,喃喃说了两个字,然后倒下。

  想了片刻,叶赛尔终于脱下身上大红色的长衣、将那一个陌生女子抱起。

  进入营帐的时候,却发现那个女子又已昏睡过去,通报的妇人不好意思地对着叶赛尔陪着笑脸,女族长却不以为意地蹲下去,看着那张惨不忍睹的脸原先的容貌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了,溃烂的肌肤如融化的冰雪。她蹲下去查看:还发烧么?

  这不知道妇人讷讷,谁都不敢赤手碰她。怕有毒。

  你们这些女人。叶赛尔瞪了她一眼,自顾自挽起袖子,试探着额头的温度,不想想我们霍图部流亡那么多年,得到过多少陌生人的照顾?如果嫌这个陌生人脏,天神都不容你!

  是,是。被族长斥责,妇人们低下了头。退下去一点了。感觉到手下肌肤的温度,叶赛尔欣慰地笑,去拿点金线草来,混着烧酒调匀了给她全身抹上。族中妇人低了头,为难:可是金线草早就用光了

  哦,没关系,明日就能到瀚海驿了。到那边再买也来得及。叶赛尔一怔,点头。可是妇人们相互看看,终于有一个低声道,沿路上添置物品粮食,队里的份子钱已经用没了。这几天,我们都偷偷把牛皮毯子拆开来煮软了吃。

  是么?叶赛尔终于沉默了,许久,忽然抬头一笑,没关系,我这里还有一点儿东西。她抬手绕向颈后,解下一串珠子来。族长,这怎么行?妇人们惊叫起来,这是老族长留给你的遗物啊!

  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手上一用力,线绷断了,珠子嗒嗒落了一地,你们快捡起来,拆了一颗一颗拿去卖,好歹也支撑得十天半个月等到了叶城,我们再想办法。

  是。妇人们眼看珠链已断,忙不迭地俯身捡起,用衣袖擦着眼角。

  哭什么!叶赛尔愤然低骂,霍图部的女人,大漠上的苍鹰!五十年来那些冰夷不能灭了我们,沙魔鸟灵没能吃了我们,我们怕过什么?难道被一时贫贱消磨了志气?你们居然当着客人的面哭泣,还要不要当霍图人?

  衣衫褴褛的妇人们看到族长发怒,连忙止住了啜泣。拿了珠子回营去睡吧,叶赛尔也累了,道,你们的男人也等了半夜了。

  所有人离去后,叶赛尔拿湿润的布巾沾了药水,为那个满身溃烂的女子擦拭着伤口。应是在毒水里泡了很久,肌肤片片脱落,溃烂见骨。连头发都被腐蚀脱落,头皮坑坑洼洼。她小心翼翼地擦着,生怕弄痛了对方。

  应该是药刺痛了伤口,那个人一震,睁开了眼睛。叶赛尔一惊,那是一双碧色的眼睛,和大漠上所有民族都不一样但一只眼睛冷锐清醒,另一只却仿佛受了伤、混沌不清,看不清眼白和瞳仁,只是一片碧色。

  谢谢。那个人的眼睛只是睁开一瞬,立刻闭上,低声艰难道。

  总不能见死不救。叶赛尔微微一笑,拿布巾拂拭过溃烂的肌肤,发现胸口衣衫厚重之处尚有完好的皮肤,居然洁白如玉。她微微叹了口气,这个女子,在没有跌入毒泉之前,怕是个容色惊人的美女吧?不知沧流军队做了什么孽,要害这么多生灵。我想去镜湖忽然,那个女子低低说了一句,求你,送我去镜湖。

  去镜湖?叶赛尔一惊。镜湖方圆千里,湖中多怪兽幻境,鱼不可渡,鸟飞而沉。只有生于海上的鲛人可以在镜湖内自由出入。镜湖被云荒人奉为圣地,在每年年中、年末的月圆之夜,千百人下水沐浴,以求洗去罪孽。照影时湖中多有幻境出现,现出人心的黑暗面,经常有人照影受诱惑而溺水。

  为什么这个女子要去镜湖?碧色的眼睛难道这女子是鲛人?

  叶赛尔忽然间明白了说不定沧流军队在水中下毒、也是为了捕捉这个女子吧?河流便是鲛人的路!鲛人和霍图部一样,长年来都在帝**队的镇压下四处奔逃,她心里陡然有了同情之意。好的,好的你放心。没有戳穿对方的身份,叶赛尔微笑着答允,我们明日便到瀚海驿,过了瀚海驿便去叶城。叶城是镜湖的入海口,等到那里,我便找个地方偷偷放你下水。

  陌路相逢,鲛人女子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眼里渗出泪水,谢谢。泪落时化成了圆润的珍珠,掉落毡上这女子也已不再掩饰自己的身份。

  你拿这个去,换一些钱。别把那条项链卖了。那个鲛人女子侧过头,依然闭着眼睛,轻轻道显然叶赛尔和族中妇女的对话已被听见。

  女族长困窘地一笑,捡起珍珠:让你见笑了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鲛人泪呢!

  那是我第一次化出珍珠。鲛人女子声音低微,且容许我哭一次吧,因为他们都死了连寒洲都死了多么愚蠢,还要回去送死。

  你不要伤心,好好养伤。叶赛尔没有多问,只是安慰。似乎发现一时失口,鲛人女子便不说话了,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眼角接二连三地落下泪来,似乎心中藏了极大的苦痛,胸口激烈地起伏、却终自无声。

  叶赛尔握着这个陌生女子的手,静静坐在她身边,看着圆润的珍珠从眼角滚落。但奇怪的是,泪水只从右眼角落下,紧闭的左眼却没有一滴泪水是那只眼睛坏了么?

  终有一天我们鲛人都将回到那一片蔚蓝之中。仿佛筋疲力尽、鲛人女子喃喃说出了一句话,低头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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